第七天,周建国把淑芬的遗像摆回了客厅正中央。
黑框里的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缝,枣红色外套衬得脸色红润,那是去年秋天拍的。当时他还逗她:"都六十的人了,穿这么艳。"她抬手拍他胳膊,镯子叮当响:"我乐意,给你周大处长长脸。"
现在那只银镯子躺在抽屉里,和她的老花镜、没织完的蓝毛衣堆在一起,儿子说要拿走处理,但是周建国没允许,他想一个人想淑芬的时候,总要有点念想吧。
清晨五点半,周建国准时睁开眼。
生物钟是淑芬给调的。四十年如一日,她总比他早起半小时,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转着,等他洗漱完,豆浆准是温的,油条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脆得能听见响声。
他坐起身,摸向旁边的位置——冰凉一片。
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板上的瞬间打了个寒颤。以前床边总放着双棉拖鞋,是淑芬用旧毛线勾的,鞋底缝了防滑布。现在拖鞋还在,却没人在他趿拉着走过去时,念叨"慢点,地板滑"。
厨房的瓷砖亮得晃眼。淑芬走的那天,保洁阿姨来彻底清扫过,连油烟机滤网都擦得锃亮。可周建国总觉得闻得到一股淡淡的油烟味,像老太太刚炒完他爱吃的醋溜白菜。
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整整齐齐码着饭盒。第一层是切好的葱花,用保鲜膜裹着;第二层是腌好的腊肉,她总说外面买的不卫生;第三层是冻饺子,三十个一排,整整齐齐,是他生日那天包的,还没来得及吃。
冰箱门内侧的架子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淑芬歪歪扭扭的字:"小米,南瓜。"
周建国关冰箱门的手顿了顿。
以前他从不管这些。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都是淑芬一手操持。他当他的正处级干部,回家就有热饭吃,衣服永远熨得笔挺,连袜子都按颜色分好类。同事们都羡慕他好福气,娶了个"贤内助"。
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笑着摆摆手:"嗨,她闲不住。"
现在他才知道,哪有什么闲不住,不过是把心掰成了八瓣,全铺在了他身上。
走到阳台,周建国盯着那几盆月季发愣。
淑芬在时,花盆里的土永远松松软软,枝叶修剪得整整齐齐。春天一到,红的粉的开得热闹,她总得意地叉腰:"你看,比隔壁老李头养的精神吧?"
现在才半个月,叶子就黄了大半,盆土板结得像块石头。他蹲下去想浇点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以前这活儿轮不到他沾手。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老张发来的微信:"老周,下来遛弯?"
周建国没回。
以前他最烦遛弯。淑芬总拉着他往公园走,碰见谁都要聊上几句,张家长李家短,他觉得絮叨。可她有办法治他,提前买好他爱吃的驴打滚,揣在兜里,走不动了就掏出来塞他嘴里:"甜不甜?再走两百米,前面有卖糖画的。"
他摸着裤兜,空空的。
中午煮了碗面条,水开了才想起没放青菜。捞出来白花花一碗,拌了点酱油,没嚼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以前淑芬煮面,碗底总要卧个荷包蛋,蛋黄得是溏心的。她知道他爱吃这个,每次都盯着锅,嘴里数着"一、二、三...",时间卡得分毫不差。
下午三点,周建国坐在沙发上打盹。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以前这个点,淑芬会把他推醒:"别在这儿睡,着凉。"然后往他手里塞个苹果,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阳台择菜,嘴里哼着五十年前的老歌。
现在阳光还是那个阳光,却暖不透空荡荡的屋子。
手机又响,是儿子周明。
"爸,我托人给你找了个保姆。"
"不用。"周建国挂了电话,起身去翻淑芬的铁盒子。
钥匙***锁孔,"咔哒"一声,像打开了尘封的时光。里面的东西和他想的一样:工资条按年份码着,最上面那张是他刚工作时的,三十一块五;儿子的胎发用红绳系着,装在小玻璃瓶里;还有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的《庐山恋》。
最底下压着个存折,余额那一栏的数字让周建国眼睛发酸。
老太太总说钱够花,不用他操心。他以为她手里也就万八千的应急钱,没成想...这数字,够他们去三亚住半年,够买她念叨了三年的按摩椅,够给孙子报那个她嫌贵的钢琴班。
存折里夹着张纸条,还是那歪歪扭扭的字:
"老周,钱给你留着。别省,该花就花。找个伴儿也行,只要对你好。但咱那房子,得攥在自己手里。"
周建国捏着纸条的手开始抖,纸角划破了指尖,渗出血珠都没知觉。
他想起淑芬走的前一段时间,原来她自己早知道自己的病情,还为后事做了安排,从心里为他着想。自己平时抠抠搜搜,节节俭俭,竟然存了这么多钱,
早几天,还在念叨社区超市的鸡蛋打折,说要多买两斤腌咸蛋。想起她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说"还能穿"。想起她偷偷给孙子塞压岁钱,回来跟他邀功:"我没让周明知道,他要是说你,你就赖我。"
这一辈子,她把好东西都往他和孩子面前推,自己缩在后面,像棵不起眼的爬山虎,默默把整个家都护了起来。
窗外的天慢慢黑了。
周建国没开灯,就坐在客厅的阴影里。对面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比平时响了十倍。以前淑芬在,总说这钟吵,要换个静音的,他说"习惯了,听着踏实"。
现在他才知道,这声音有多吵,吵得人心里发慌。
手机第三次响起时,他接了。是老张,嗓门洪亮得能穿透听筒:"老周,下来喝两杯?我带了瓶好酒。"
周建国沉默了会儿,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了,家里...就我一个。"
挂了电话,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他起身走到阳台,夜风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哗响。楼下的超市招牌灯亮着,小区路灯也亮了,昏黄的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像谁泼了一地碎金子。以前这个点,淑芬会拉着他在楼下散步,指着张三家的月季开了,李四家的孙子会跑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总说"累",说"明天吧",说"你自己去吧"。
现在他站在这里,想找人说说话,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夜里,一声接着一声,像谁在哭。
周建国慢慢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六十一年了,他第一次发现,这世界原来这么大,大到一个人住着,能听见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