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尖叫刺破耳膜时,周建国正盯着保温桶里的南瓜粥发愣。
小米熬得糯糯的,南瓜块沉在底下,是刘淑芬最爱的做法。昨天他六十一岁生日,老太太还举着酒杯笑,眼角的褶子堆成菊花:"周大处长退了休,总算有功夫陪我逛早市了。"
话音刚落不到二十四小时,人就躺进了抢救室。
"建国..."淑芬的声音从氧气罩后挤出来,气若游丝。她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陷进他松垮的皮肉里,力道大得不像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衣柜...铁盒子..."
周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只墨绿色的铁盒子,是淑芬的命根子。从相识到结婚相伴,整整快四十年,里面锁着他们的工资条、儿子的胎发、孙子的满月照,还有张泛黄的存折——是老太太偷偷攒的"旅游基金",说等孙子再大点,要去三亚看海。
"说这干啥!"他想扯开她的手,指尖却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医生说你没事,下午就转普通病房!"
淑芬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扯得艰难,眼里却亮得惊人。她往枕头底下塞了个东西,是那副玳瑁框老花镜,镜腿缠着圈蓝布条——还是十年前他给缠的,怕磨耳朵。
"那套大三居..."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飘的线,"你住着...别给人...留着养老!"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炸响!
周建国被两个白大褂死死按在走廊长椅上,后背撞在冰凉的瓷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抢救室的门"砰"地关上,把里面的慌乱和外面的死寂狠狠切开。他盯着那扇门,指节抠进长椅的裂缝里,血珠渗出来都没知觉。
三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扇门。他在产房外等了四个小时,护士抱出皱巴巴的儿子,淑芬在里面喊他名字,声音哑得像破锣,却带着笑:"建国,是个小子!"
十五年前,还是这样一扇门。他在手术室外抽烟,烟蒂堆了一地,淑芬切除胆囊,出来时脸白得像纸,却攥着他的手说:"别心疼钱,咱以后好好过。"
现在,这扇门要吞了他的老太太。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白大褂袖口沾着暗红的血渍,对着他缓缓摇头。那一瞬间,周建国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踉跄着冲进抢救室时,淑芬已经没了气息。
她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像是刚听完什么笑话。右手蜷成拳,周建国掰开时,指缝里掉出半根毛线——天蓝色的,是给三岁孙子织的开衫,周建国记得那领口刚起了个头。
他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这双手,给他洗了四十年衣服,炖了四十年汤,在他晋升正处级那天,偷偷抹着眼泪给老领导打电话道谢。就在昨天早上,这双手还给他系领带,念叨着"老周啊,退休了也得体面"。
现在,这双手冰凉。
葬礼上来了不少人。组织部的老同事,社区的老街坊,连多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都来了。周建国穿着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逢人就点头,说"谢谢"。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
儿子周明拉他胳膊:"爸,跟我回上海吧。"
周建国没动,目光钉在客厅墙上。那里挂着婚纱照,淑芬穿着红棉袄,梳着两条粗辫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1985年,他借了辆自行车,驮着她去照相馆,路上掉了两次链子。
"你妈还等着我收被子呢。"他听见自己说。
阳台上晾着淑芬昨天洗的床单,风一吹,啪嗒啪嗒打在栏杆上。老太太总说,这朝南的阳台晒被子,能晒出太阳的味道。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
周建国坐在沙发上,摸着冰凉的扶手。往常这个点,淑芬该端着茉莉花茶过来了,杯子底沉着几朵花苞,是她早市排队买的特级品。他总嫌贵,她却说:"老周啊,人这辈子,总得有点爱好。"
现在,茶凉了。
他起身去厨房,打开橱柜最底层的抽屉。整整齐齐码着一排茉莉花茶包,都是淑芬趁超市打折囤的,包装袋上的促销标签还没撕。他烧了壶水,泡了一杯,水汽模糊了视线。
阳台上的床单还在晃。周建国走过去,伸手去收,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突然僵住。
床单的右下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用的是他去年生日时,她买的那盒金线。当时他还笑她:"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
老太太嗔他一眼:"这样,就不会跟别人家的弄混了。"
周建国把脸埋进床单里,太阳的味道钻进鼻子,混着淡淡的洗衣粉香,是独属于刘淑芬的味道。眼泪砸下来,砸在那个"周"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几天葬礼到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哭出声来,1米75的粗壮汉子,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这房子太大了,大得能装下四十年的回忆。
这房子又太小了,小得装不下一个人的孤独。好似航行在海面上的船,不知道灯塔在何方。
窗外的路灯亮了,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周建国抱着床单坐在地上,怀里像抱着整个空荡荡的世界。
他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人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再也没人在他喝粥时往碗里卧荷包蛋,再也没人指着旅游杂志说:"老周啊,咱也去看看海。"以前总是嫌刘淑芬唠唠叨叨,净说些没用的,现在再也没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了。
六十一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觉得,夜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