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这么好的玩具,就这么碎了。”他自言自语,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惋惜,反而充满了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守护兽的咆哮声还在山谷中回荡,它庞大的身躯转向,显然不打算放过地上这个气息奄奄的“罪魁祸首”。
烛幽却看也没看它一眼。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雕刻着繁复魔纹的丹药,那丹药一出现,周围的光线都仿佛被吸噬,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
他捏开桑寻的下巴,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别急着死。”他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像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比寒冰更冷酷,“好戏才刚刚开场,你这个主角,怎么能提前退场呢?”
冰冷的丹药滚入喉咙,瞬间化作一股阴寒至极的能量,在她破碎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那不是救治,而是一种更霸道的掠夺。
阴寒的药力所到之处,强行将她即将消散的生命力与神魂碎片重新聚合、禁锢。过程带来的痛苦,远比被守护兽拍碎骨头更加剧烈千百倍。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桑寻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的身体像被投入炼狱,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被强行扭曲、重塑。神木之心本能地释放出温和的生命能量去抵抗,却被那股阴寒之力毫不留情地吞噬、同化。
她的意识在剧痛中浮沉,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第一次见到沧涅,他白衣胜雪,身中奇毒,倒在桑树下,眉心那点咒印红得像血。她笨拙地用自己的本源汁液去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好看的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她追随他走遍人界,为他洗手作羹汤,听他讲述天界的神奇,看他修炼时孤高的背影。他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就足以让她欢喜好几天。
他教她识字,教她法术,在她被山中精怪欺负时,会不动声色地将那些精怪远远驱离。
他送她第一支发簪,亲手为她插上,动作生疏又僵硬。他说:“太丑了,配不上你。”可她却视若珍宝。
……
一幕幕,一声声,曾经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讽刺。
那些所谓的“保护”,所谓的“笨拙”,不过都是他精心计算下的伪装。
她以为的温情,是他为了让她这枚棋子更好用而付出的耐心。
她所以为的爱,是他为了达成目的而编织的谎言。
原来她深信不疑的一切,从根基起,就是烂的。
“恨吗?”
烛幽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恨那个利用你、抛弃你的男人吗?”
恨?
桑寻的神智在痛苦的浪潮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恨,有什么用?
恨他,他就会回来救她吗?
恨他,他就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吗?
不会。
他只会毫不停留地走向他的康庄大道,去拿他想要的神格,去解他身上的诅咒,去完成他的复仇大业。而她,不过是他成功路上一块被踩碎的垫脚石,他甚至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恨,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阴寒的药力终于平息下来,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像一张大网,盘踞在她体内,将她的神木之心包裹其中。她的身体不再流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那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机的愈合,皮肤苍白得像雪,没有一丝血色。
她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眸子,依旧是那双眸子,却又完全不同了。
曾经的纯净如山涧清泉,此刻却变成了幽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再也没有了那个人清晰的倒影,只剩下无尽的、死寂的黑暗。
她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守护兽的巨爪已经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即将落下。
桑寻却只是平静地抬头,看着那足以将自己碾成粉末的攻击,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就像在看一片即将落下的树叶。
烛幽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没有出手的意思。他想看看,这个被他强行“粘”起来的玩具,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就在巨爪即将触碰到桑探发丝的瞬间,她动了。
不,她没有动。
她只是张开了嘴,用一种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着那头暴怒的守护兽,说了一句话。
“他拿走了你的东西,你该去找他,不是吗?”
这不是法术,不是命令,甚至不含任何灵力。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最简单、最真实的“事实”。
这是她作为空桑神木后裔,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的言语,天生蕴含着一丝微弱的“契约”与“真实”之力。
在归墟这个被“真实”法则笼罩的地方,这句话的力量被无限放大。
守护兽的动作猛然僵住。
它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巨眼,混沌的意识中,仿佛被硬生生刻下了一个新的目标。
是啊。
那个银发的入侵者,拿走了它守护了千年的东西。
它的愤怒,应该倾泻在那个窃贼身上!
“吼——!”
守护兽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狂暴的咆哮,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桑寻。它猛地转身,庞大的身躯撞碎了山壁,循着沧涅离去的方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疯狂地追了过去。
山谷,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烛幽和桑寻。
烛幽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他拍了拍手,像是为一场精彩的戏剧喝彩。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踱步到桑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利用了它对‘真实’的绝对服从,将它的仇恨转移了。小树精,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桑寻没有理会他的赞扬。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完好无损、却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那颗曾经只为一人跳动的神木之心,此刻被阴寒的魔气包裹,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算计的节拍。
再也不会痛了。
也再也不会,为谁而热烈跳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烛幽探寻的目光。
她的声音,比这葬神谷的石头还要冷硬。
“你救了我。”
“你想要什么?”
没有感谢,没有疑问,只有最直接的交易询问。
烛幽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那笑容昳丽而妖异,仿佛一朵盛开在幽冥血海中的花。
“我喜欢你的直接。”
他伸出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一缕发丝,放在鼻尖轻嗅。
“我救你,自然不是做善事。”
“我想要看一出好戏。”他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话语却冰冷刺骨,“一出……棋子反噬棋手,真心被践踏后,开出最恶毒花朵的好戏。”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摊开双手,像一个慷慨的赠予者。
“而我,可以为你提供舞台,提供武器,提供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作为回报……”他的声音拖长,带着致命的诱惑,“你要让我看到,一出足够有趣的戏码。别让我失望,我的……小树精。”
桑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一条毒蛇。他的帮助,是淬了蜜糖的剧毒,饮下便再无回头路。
可是……回头路?
她还有回头路吗?
她的路,在沧涅说出那句“你的用处尽了”的时候,就已经被彻底斩断。
前方是深渊,身后是绝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跳下去吧。
或许,深渊之下,才是新生。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代表着她与过去的彻底切割,也代表着她与魔鬼签下的一份新的“契约”。
烛幽脸上的笑容,灿烂到了极点。
他知道,他种下的那颗种子,发芽了。
他很期待,这株曾经单纯的桑树,在归墟这片扭曲的土壤里,最终会结出怎样惊世骇俗的果实。烛幽的话音还未散尽,桑寻已经迈开了脚步。
她没有走向他,也没有选择任何一个方向逃离。
她只是走到一旁,捡起被守护兽撞飞时脱手的那枚护身玉佩。
那是沧涅给她的。
玉佩上,还残留着他神力的气息,温润,强大,曾经是她最安心的港湾。
她低头看着玉佩,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繁复的纹路。
烛幽没有催促,他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动作,像是在等待一场告别的仪式。
他猜,她会捏碎它,或者扔掉它。
这是被背叛者最标准,也最无趣的反应。
然而,桑寻只是将玉佩重新挂回了腰间。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损的衣衫,动作平静,仿佛只是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土。
烛幽眼中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桑寻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
“走吧。”她说,“你的好戏,需要舞台。带我去。”
不是请求,是催促。
烛幽忽然觉得,自己这条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毒蛇,好像……被一条刚破土的藤蔓缠住了。
他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激赏。
“当然。最好的舞台,自然要配最好的演员。”
他转身,红衣在昏暗的山谷中划出一道冶艳的弧线。
“第一课,我的小树精。在归墟,力量不是杀伐,而是规则。谁能洞悉规则背后的‘真实’,谁就能主宰一切。”
“而‘真实’,是可以被交易的。”
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前方的薄雾。
“跟我来,我带你去归墟最大的‘交易所’——忘川客栈。”
……
另一边,天地震荡。
沧涅的身影在山林间疾速穿行,身后,是守护兽那庞大如山岳的身躯,以及足以撕裂神魂的狂暴咆哮。
每一次撞击,都让大地龟裂,巨石化为齑粉。
然而,沧涅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的银发在罡风中飞舞,紫眸沉静如冰。
这一切,尽在他算计之中。
这头守护兽是言***力所化,只遵循最原始的“真实”法则。桑寻用她的血作为引子,将仇恨锁定,他再夺走神格碎片,彻底坐实了“窃贼”的身份。
守护兽只会追杀他,至死方休。
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样,桑-寻就安全了。
一个弱小的、心碎的树精,只要躲起来,等归墟关闭,就能回到人界。
想到她那张写满绝望和难以置信的脸,沧涅的心脏骤然抽紧,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痛。
这痛楚,比被守护兽的神力擦过身体还要尖锐。
但他不能回头。
他对自己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与其让她将来被天帝发现,被视作他的“软肋”,最终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不如现在就让她恨他,彻底斩断所有牵连。
长痛不如短痛。
他是在保护她。
这片扭曲之地,本就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她应该在人界的阳光下,无忧无虑,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他,踏入这片肮脏的泥潭。
前方,一座被藤蔓覆盖的古老祭坛遥遥在望。
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退路。
只要启动传送阵,就能暂时摆脱守护兽,前往下一个神格碎片的所在地。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
就在他即将踏上祭坛的瞬间,身后守护兽的咆哮声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异样的悲鸣。
沧涅下意识地回头。
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漫天烟尘。
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滋生,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进了他的神魂。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地……失控了。
他蹙眉,将这丝不安归结为神力消耗过度的错觉。
光芒闪过,他的身影消失在祭坛之上。
……
忘川客栈。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灰色的荒原上,没有路,没有桥,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客栈的木头是黑色的,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和秘密的黑。
檐下挂着一排白灯笼,在没有风的归墟里,自顾自地摇晃,光线惨白,照不亮门前半寸土地。
烛幽停下脚步,指着那扇紧闭的门。
“规则很简单,用你的一个秘密,换一夜安宁。或者……换你想要的东西。”
他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桑寻,“秘密的价值,决定了你能换到什么。寻常的爱恨情仇,只能让你在大堂里坐一晚。若是涉及到神明陨落、天地易主的大秘密,或许,客栈的主人会亲自为你斟酒。”
他轻佻地眨了眨眼,“怎么样?准备好拿你那点可怜的失恋故事,去换一杯冷茶了吗?”
桑寻没有理会他的揶揄。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她身体里那颗被魔气包裹的神木之心,正以一种冰冷的节拍跳动。
它在分析,在计算。
客栈的主人,以“真实”的秘密为食。
那么,什么才是最有价值的“真实”?
不是已经发生的情感,而是……即将发生的,足以打败棋局的“变数”。
桑寻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沧涅给我的那份‘墟灵之律’,是假的。”
烛幽挑眉,这算个不错的秘密,但还不够。
桑寻继续说:“他修改了其中十三条规则,每一条,都指向一个陷阱。这些陷阱的目的,是利用我的体质,为他扫清夺取神格碎片的障碍。”
烛幽的笑容加深了,有点意思了。
桑寻的目光转向他,那眼神让烛幽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猎人,而是被审视的猎物。
“而我知道,”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敲进烛幽的耳朵里,“他真正的目标,不是神格碎片。”
“是言主的神格核心,‘真实之心’。”
烛幽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死死盯着桑-寻,这个秘密,连他都只是推测,这个小树精,她怎么会……
桑寻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已经迈步,走向那扇黑色的木门。
她抬起手,不是去推门,而是将手掌轻轻贴在门上。
她闭上眼,将刚才的话,用神识烙印,传递给了这间客栈。
“我拿这个秘密,换一个问题。”
“我要知道,沧涅的下一个目标,瑶光神女,何时会进入归墟,以及……她的弱点。”
吱呀——
那扇沉寂了千百年的木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她敞开。
门内,不是大堂,不是客房,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流淌着星辰的黑暗。
一个苍老、嘶哑、仿佛由无数秘密交织而成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恭敬。
“最尊贵的客人,您的‘真实’,足以换取您想要的一切。”
桑寻睁开眼,踏入那片星辰。
门外,只留下烛幽一人,站在原地,昳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他设想过无数种好戏的开场。
唯独没有想到,他亲手扶上舞台的这枚棋子,第一步,就掀翻了他的棋盘。
第二章
桑寻踏入的,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宇宙。
脚下并非实地,而是由无数低语、无数画面、无数被遗忘的情感交织成的星云。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尘封的秘密。她悬浮其中,却感觉不到丝毫失重,仿佛生来就该立于此地。
“你很特别。”
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并非从某一个方向传来,而是从每一寸空间、每一粒星尘中渗出,直接在桑寻的神识里响起。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不,不对。是比‘他’更古老,更纯粹的……‘真实’的源头。”
桑寻没有回应。她那颗神木之心,在这片秘密的海洋里,跳动得愈发沉稳有力。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周围星云中那些最纯粹、最强大的“真实”碎片,正不受控制地向她缓慢汇聚。
她能感觉到,这片空间的主人,并非一个具体的生灵,而是一种意志,一种规则的集合体。是“忘川客栈”这个庞大墟灵的核心。
“你想要知道瑶光的弱点。”那声音继续说,不带疑问,而是陈述,“她会来。很快。天帝的耐心已经耗尽,他最锋利的刀,当然要用来斩断他最大的忧虑。”
桑寻的眼前,星云汇聚,化作一幕流光溢彩的镜面。
镜中,金碧辉煌的天宫里,高坐于神座之上的天帝,正将一枚流转着七彩霞光的凤钗,***瑶光神女的发髻。他的动作温柔,眼神里满是父亲对女儿的慈爱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