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的天空,永远是一片混沌的灰,像是被陈年墨汁反复浸染过的宣纸,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桑寻踏上这片土地时,脚下的沙砾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这里没有风,空气却在自行流动,卷起亡魂的低语。她紧紧攥着怀里那枚温润的玉简,那是沧涅亲手给她的,是她在这片绝地中唯一的罗盘和慰藉。
他的脸,他皱眉时眉心那道浅浅的咒印,他偶尔流露出的、被她视若珍宝的片刻温柔,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引魂神草……我一定会找到它。”她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桑树扎根于大地般的执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河。
河水漆黑如墨,静止不动,仿佛一条凝固的死亡伤疤。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任何神识探入其中,都会被一种黏稠的力量搅碎。
桑寻停下脚步,拿出玉简。神力催动下,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其上:【渡忘言川,需以活物献祭,其魂为舟,其血为桨。】
活物献祭。
四个字像四根冰针,扎进桑寻心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连一只飞虫都难以寻觅。就算有……她又如何下得去手?她是草木精怪,天生亲近万物生灵。杀生,违背她的本能,更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可这是沧涅的嘱咐。他说过,归墟之内,法则诡异,必须严格遵守,一步都不能错。
她焦灼地在河边踱步,心乱如麻。是为了救他而背弃自己的本心,还是……
就在这时,她体内的神木之心微微一颤,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顺着经脉蔓延开来。这玉简上的规则,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排斥,像是在诱骗她吞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剧毒药丸。
为什么?沧涅为什么要她这么做?难道他不知道她做不到吗?还是说,救他,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
“啧啧,好一朵为爱纠结的小白花。”
一个轻佻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桑寻猛地抬头,只见一棵枯死的巨树虬结的枝干上,斜倚着一个红衣男人。他黑发如瀑,衣袍似血,一张脸昳丽到了极致,眼角那颗天生的泪痣,让他看人的眼神平白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勾引。
他就是烛幽,幽冥界的魔尊。此刻,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桑寻本能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沧涅送她的那把护身匕首,满眼警惕:“你是谁?”
“一个路过的看客。”烛幽从树上飘然落下,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红叶。他走到河边,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漆黑的河水,笑道:“小树精,你真打算随便抓个什么东西扔进去?你可知,这条河叫‘忘言川’,你献祭什么,它就会取走你关于那东西的全部‘真实’记忆。你献祭一只兔子,你会忘了兔子是什么。你若献祭一个朋友……”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你就会彻底忘记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桑闻看向对岸。在薄雾中,果然有几道模糊的人影在漫无目的地徘徊,他们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喏,那些就是忘了自己是谁的可怜虫。”
桑寻的心重重一沉。她再看向手中的玉简,那行字仿佛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那……那要怎么过去?”她声音发颤。
烛幽歪了歪头,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有趣:“真正的规则是,赞美它。用你最真诚的语言,告诉它,你有多么欣赏它的存在。”
赞美?
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桑寻的认知。她半信半疑地看着烛幽,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和“不可信”,可他说的话,却奇异地与她神木之心的感应重合了。
那是一种对“真实”的共鸣。
而沧涅给她的规则,此刻感觉起来,充满了彻头彻尾的“虚假”。
一个巨大的矛盾在她心中撕扯。沧涅是她的光,是她的信仰,他怎么会骗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或许……或许他得到的这份规则是旧的,归墟的法则已经变了。
对,一定是这样。
她为他找好了借口,然后选择相信自己的本能。
她走到忘言川边,学着烛幽的样子,蹲下身。她看着那片死寂的黑水,努力摒除心中的恐惧,去感受它深处隐藏的东西。
“我……我能感觉到,你不是死亡,而是安眠。”她的声音清澈,带着草木的干净气息,“你承载了太多被遗忘的故事,所以你选择沉寂。你的黑,不是污浊,是能吞噬一切光亮与喧嚣的、最深沉的宁静。我很……欣赏你。”
话音刚落,静止的河面突然泛起一圈圈涟漪。紧接着,漆黑的河水在她面前迅速凝结,冰晶蔓延,一座晶莹剔透的黑色冰桥,无声地铺展至对岸。
桑寻惊呆了。
她回头看向烛幽,烛幽对她扬起一个颠倒众生的笑:“瞧,不就这么简单?”
桑寻站起身,对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阁下指点。”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冰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沧涅还在等她。
烛幽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而坚定的背影消失在雾中,眼底的笑意愈发浓厚。
有趣。太有趣了。
这个小树精身上,竟然有早已陨落的言***祇那股“真实”的韵味。一个如此纯粹的灵魂,却怀揣着一份注定被背叛的爱,闯进了归墟这个谎言与真实交织的屠宰场。
他原本是来寻一件幽冥遗失的至宝,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比起死物,还是观察活生生的人心堕落或挣扎,要有趣得多。
……
遥远的天界,一座被禁制重重包裹的冰殿内。
沧涅盘膝而坐,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镜中清晰地映出桑寻在忘言川边的一举一动。当看到烛幽出现时,他银色的长眉瞬间蹙起。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看到桑寻听从烛幽的指点,安然渡河时,沧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渡河需以活物献祭】。
这条规则是他精心修改的。忘言川会夺走祭品的记忆,他本想借此让桑寻忘记他们初遇时,她用神木之心本源救他的那段过往。那段记忆,是她与天帝未来可能清算的最大罪证。他要抹掉这个隐患。
可现在,一切都被烛幽破坏了。
他放在桑寻身上的追踪法印传来她平安无事的气息,他本该松一口气,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失控感。
他的计划,出现了第一个变数。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无妨,只要最终目的能够达成,过程曲折一些也无所谓。
他只是……无法不去想她刚才看着烛幽时,那种掺杂着感激和信赖的眼神。那样的眼神,曾经只属于他一个人。
……
接下来的路,桑寻走得愈发心惊。
烛幽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他从不主动帮忙,只在她陷入绝境,或者即将踩进某个致命陷阱时,才懒洋洋地开口,说几句半真半假、需要费心去猜的“提示”。
“哎呀,玉简上说【见血色嫁衣,须献上心头一滴精血】?小树精,你的血很宝贵吗?万一那嫁衣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把你吸干了怎么办?”
桑寻便会停下,顶着血嫁衣散发的恐怖威压,用心去感应。她发现,那嫁衣散发的不是恶意,而是一种刻骨的悲伤与等待。于是她没有献血,而是对着嫁衣,轻声讲了一个凡间流传的、关于爱人终成眷属的圆满故事。
血嫁衣上的怨气消散了,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玉简上又说,【无根之水可饮,能涤荡神魂】?你确定那不是墟灵的口水?”
桑寻便绕开了那汪清澈得诡异的泉水,果然看到有孤魂野鬼喝下泉水后,身体瞬间被溶解,发出了无声的惨嚎。
一次又一次的验证,让桑寻心中的那个天平,在剧烈摇晃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倾斜。
她对沧涅的信任,像一件出现了裂纹的瓷器,虽然她拼命用回忆的胶水去粘合,但裂痕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她开始无法抑制地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沧涅给她的规则,几乎每一条都是指向死亡的陷阱?
她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就用更强烈的思念去覆盖它。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考验她。等她带着引魂神草回去,他一定会跟她解释一切。
支撑着她穿越无数险境的,除了这份近乎偏执的信念,还有她体内悄然发生的变化。
她的神木之心,在归墟这个充满了破碎神力的地方,如鱼得水。那些狂暴的、足以让任何仙人疯狂的力量,涌入她体内后,都被心脏温和地吸收、净化,化为她自身修为的一部分。
她的成长速度,是她在人界千年苦修的千百倍。她的五感变得无比敏锐,灵力充盈四肢百骸,甚至能隐约触摸到归墟中那些无形的法则之线。
她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沉默。
烛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的弧度越发玩味。他像个经验丰富的园丁,看着一株纯白的花,在剧毒的淤泥里,即将绽放出最妖冶的颜色。
他时不时地撩拨她:“小树精,为了那个冰块脸,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值得吗?不如跟了本尊,幽冥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桑寻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赶路。
她的心,除了装着沧涅,已经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
终于,在穿过一片由神魔骸骨组成的森林后,他们抵达了地图上标注的终点——葬神谷。
山谷中心,一株散发着幽幽绿光、形态奇异的植物,正在骸骨的簇拥下静静生长。它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引魂神草!
看到它的瞬间,桑寻连日来的疲惫、恐惧、怀疑,全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了。她成功了!她真的找到了!
她激动得眼眶发热,快步冲了过去,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烛幽那双异样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睛。
他靠在一块巨大的肋骨化石上,双臂抱胸,轻声呢喃:“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真实’,究竟价值几何。是会让你涅槃,还是会让你……万劫不复?”
桑寻奔到近前,激动地拿出玉简,查看最后一条规则。
【唤醒神草,需以真心之血浇灌,神木后裔之血为最佳引。】
这条规则,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与之前的种种凶险不同,这条规则充满了希望和宿命感。
桑寻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失了。她想,前面的那些危险,或许都是沧涅为了磨练她而设下的考验。如今,她通过了考验,终于可以摘取胜利的果实。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
蕴含着她本源神力的精血,一滴滴落下,带着淡绿色的荧光,渗入“引魂神草”下方的土地。
霎时间,地动山摇!
整座葬神谷都开始剧烈震动,无数骸骨喀喀作响。那株所谓的“引魂神草”瞬间枯萎,化为飞灰,而它下方的地面,则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头由言***力凝聚而成的守护兽,从裂口中咆哮着钻出!它形如雄狮,却长着蝎子的尾巴,全身覆盖着规则符文构成的鳞甲。它的双眼,是两个旋转的漩涡,一睁开,就死死锁定了桑寻。
是她的血,唤醒了它。
恐怖的威压如山崩海啸般袭来,桑寻被这股力量震得连连后退,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脑中一片空白。
错了……全都错了。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引魂神草,只有一个被封印的、恐怖的墟灵。而她,就是那个亲手解开封印的、愚蠢的钥匙。
就在守护兽张开血盆大口,携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扑向她的瞬间——
一道银色的光芒,快如闪电,从天而降。
是沧涅!
桑寻绝望的眼中瞬间被狂喜点燃。他来了!他果然还是来了!他就知道,他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她!
这一定是最后的考验!他们将并肩作战,斩杀这头恶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将她所有的幻想,连同她的整个世界,击得粉碎。
沧涅的身影,没有迎上守护兽,而是在空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利用桑寻吸引了守护兽全部注意力的那个刹那,如鬼魅般闪身,冲进了守护兽身后那个刚刚裂开的洞穴。
守护兽的巨爪带着万钧之力拍下,桑寻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巨爪的边缘扫中,像一片破败的叶子,狠狠撞在一旁的石壁上,然后滚落在地。
剧痛撕裂了她的五脏六腑,但远不及她心中的那片冰冷与荒芜。
她挣扎着抬头,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洞穴中走出。他的手上,多了一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神格碎片。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桑寻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破碎的音节:“沧涅……救我……”
他听见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她。
他的眼神,是桑寻从未见过的,一片冰封的死海。没有怜悯,没有焦急,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只有最纯粹的、冷酷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用旧了的工具。
“你的用处尽了。”
他说。
五个字,像五把淬了剧毒的冰刀,精准地***了她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向谷外走去。
守护兽解决了入侵者,再次将暴怒的目光投向了桑寻这个“唤醒者”。它发出一声震彻神魂的咆哮,恐怖的音波扩散开来,重重轰在桑寻的身上。
她的神魂剧烈震荡,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沉沦。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她看到他的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剑,消失在山谷的入口。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百年追随,痴心错付。
她不是他的爱人,她只是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
……
沧涅走出葬神谷,喉头一甜,一口血涌了上来,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她的气息正在飞速消逝。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他放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淋漓。
恨我吧。
他在心中默念。
用尽全力恨我,然后活下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天边传来破空之声,是瑶光带的天兵追来了。他不敢再停留片刻,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短暂的心痛,好过魂飞魄散。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是他能想到的,保护她的,唯一方式。
……
桑寻躺在冰冷的地上,生命力如退潮般流逝。
一道红色的身影,慢悠悠地晃到了她身边。
烛幽蹲下身,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啧啧称奇。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腹轻佻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魅惑又残忍,像魔鬼的低语。
“看,这就是你信的‘真心’。”
“是不是,很有趣?”烛幽的声音轻柔,却像无数根淬毒的细针,刺入桑寻残存的意识。
有趣?
她空洞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试图看清眼前这个红衣的男人。
视野里,他的轮廓模糊成一团摇曳的血色火焰,与她自己流淌在身下的温热液体,颜色竟是如此相近。
痛楚已经麻木,化作一种彻骨的冰冷。她像一块被遗弃在寒冬旷野的石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沧涅……
那个名字在心底最深处浮现,随即被一股更汹涌的绝望与荒谬吞没。
她为他而来,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到头来,她只是他宏大棋局上一颗被算计到极致的棋子,连死,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像个看客,欣赏着她淋漓尽致的愚蠢。
他说的对。
是很有趣。
一个持续了百年的笑话,用她的心、她的血、她的命来演绎。
烛幽欣赏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的泯灭,那双清澈如泉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厚厚尘埃的琉璃,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他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