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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季绫下朝回到乾清殿,刚进门,似有所觉。

他对福字道:“朕小睡一会儿,不用伺候了。”

福字为他宽衣,等人都走了,季绫道:

“你怎么又来了?”

一个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赫然是已经被踢出公务员队伍的岩述。

岩述被免去侍卫之职后,告了个长长的假,却不在他的将军府待着,天天来骚扰季绫。

这厮偏还翻窗上瘾,不走正门,每次都搞的跟偷情一样,季绫属实不能理解。

岩述笑得一脸风骚,驾轻就熟地给自己倒茶:“陛下每次都这么配合,不就是让我得寸进尺的吗。”

“而且陛下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什么虎狼之词。

季绫懒得理他满嘴骚话,自从洛神山之后,岩述就像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让这厮骚到外人面前去,丢的还是他的脸。

“别生气嘛,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岩述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一丝甜香传出来:“打开看看。”

季绫接过来,他这段时间算是摸透了和这人的相处模式,你越拧巴他越来劲儿,还不如遂了他的意。

纸袋层层剥开,甜香逐渐浓郁。

是油饼。

季绫身为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吃没见过,光秃秃的两个油饼,实在是过于寒碜了。

牛皮纸包了好几层,饼还是热乎的,季绫一时出神,想起了上辈子,公司门口有个早点摊,也爱卖类似的饼。

岩述见他只是看着,没有动作,莫名就有点郁气上涌。

“怎么,嫌弃……”

脸色还没冷下来,季绫已经一口咬上去。

里面有馅儿,软糯的红豆清甜不腻,饼皮酥脆掉渣,很香,很好吃。

季绫咬着饼,瞥了他一眼。

他只是一下子看见这种上辈子司空见惯的东西,愣了个神而已。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斜睨着他的眼睛像一对上好的黑曜石,带着三分不解,三分满足,但无论何种神色,都给他的神情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岩述耸肩,亏他早起一个时辰去排队。

小白眼狼。

这么想着,心里却莫名有点舒坦。

季绫慢吞吞吃完了一个饼,油饼很好吃,但大早上的不适合吃太腻,季绫把剩下那个重新包起来。

岩述眼神一动:“吃不完给我啊。”

季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把饼搁桌上,季绫道:“来都来了,给我办点事。”

“什么?”

季绫抽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去打听打听,这些人现在都住在哪儿。”

岩述一看:“这都谁?”

“管那么多干嘛,让你去你就去。”

岩述笑道:“有什么报酬?”

两个大逼兜要不要,季绫面无表情。

“行,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去还不行吗?”岩述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对我说的吗?”

季绫眼神示意桌上的饼:“谢。”

岩述:“你好冷漠哦。”

“……滚。”

岩述走了,走的窗。

周围还有他身上的寒凉气息,如丝如缕,季绫摁了摁太阳穴,两辈子的经验加在一起,他也搞不懂岩述到底图什么。

这大概就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神经病世界吧。

他在御书房待了一整天,忙到日落西山才从一堆浩如烟海的公文里抬头。

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季绫呼出一口气。

当皇帝可比管公司累多了,特别是当你想当一个好皇帝的时候。

“皇兄。”季岚风风火火跑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坛子。

季绫道:“慢点跑,拿的什么。”

季岚兴致勃勃道:“听红烛姐姐说,皇兄又不按时用晚膳,这是我熬的糯米百合粥,皇兄快来尝尝。”

季岚做的?

宫里的十殿下爱好十分独特,就喜欢和食材打交道,整日在厨房里鼓捣。

季绫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季岚就因为给季绫吃错东西被罚了三月思过,顿时对这一碗卖相不错的粥产生了严重怀疑。

奈何季岚期待的眼神太亮,季绫只好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唔,味道还不错。

季岚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知不觉季绫把一整坛子粥都喝完了。

有点撑,季绫放下勺子,想着去走走消消食。

“报!梁大人急件。”

一声高亢的通传声打破了季绫的消食计划,别说消食了,季绫看完信,眉头死皱,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季岚不敢出声询问,季绫高声道:

“福字,宣林津南,楚箜,罗有仕即刻进宫!”

桓州春汛告急。

杜均这个混账东西!

居然敢隐瞒灾情,谁给他的胆子!

洪水来势汹汹,十天时间,季绫都不敢想象桓州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四五天前杜均居然还在和他扯去年修缮银的事,季绫脸色难看的要命,恨不得现在就砍了这个混蛋。

御书房灯火通明,宫外也不安生,一条条政令发下去,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季绫紧皱着眉,当机立断。

“着梁金城为新任桓州太守,全权负责春汛事件,予调动临近二州人力物力资源之权,若有违抗者,可先斩后奏。”

林津南和楚箜对视一眼,均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桓州的河堤已无法修补,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把损失降到最低,抢救支援,灾民安置,无一不是要出钱出力,这是个无底洞,搞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即便季绫发话,但天高皇帝远的,不见得那些家伙会买账。

林津南犹豫良久,一咬牙,还是要把这个问题和季绫说清楚。

“再加上我吧。”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

林津南一愣,回头。

岩述脸上难得去了几分随意,站在御前,一板一眼地向季绫行礼。

“陛下,臣愿一同前去。”

季绫冷冷地盯着他,现在也不是计较他未经通传擅闯的时候,他和岩述对视三秒。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同于以往的认真。

季绫指尖敲着桌子,沉声道:

“福字,拟旨,封前将军岩述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即刻动身赶往桓州,全力辅佐桓州太守渡过难关。”

林津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恍惚。

和一旁的楚箜对视一眼,皆对方眼底看到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季绫和岩述的关系原来这么好的吗?

季绫不计较岩述的无礼,岩述主动为季绫分忧,况且看二人的样子,总感觉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不止一回了。

林津南前几天还在和亲信偷偷讨论岩述,自从岩述回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听说他前一段时间还被召进宫里给陛下做护卫。

碍于先帝临终前的骚操作,不瞎的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的矛盾点,不你死我活就算了,现在看来居然觉得二人关系好像也没那么恶劣。

就这会儿,岩述还被单独留下了。

“你……”御书房里,季绫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岩述打断。

没了外人,他又变成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自顾自摆摆手:“行了,为人臣子总要尽一尽本分,不用谢。”

季绫慢吞吞地补上后半句:“……头发挂在发带上了。”

岩述一僵,连忙转身扯了扯,这里没有镜子,他上手瞎抓一气,感觉更乱了。

季绫叹口气,纡尊降贵地起身,伸手把那缕和他主人一样放荡不羁的头发拿下来,再把其它头发捋顺,发带拉紧。

站近了才发现,他居然比岩述矮这么多,几乎才到他的眼睛。

身高是男人的硬伤,季绫嘴角微不可查一抽,放下手离远了点。

“你此去桓州,其他都随意,天塌下来有朕顶着,但有一点务必记得。”

季绫眼底冰冷:“把杜均给朕活着带回来。”

岩述难得见他这幅样子,道:“行,陛下发话,别说活着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说完,二人一时沉默。

岩述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就这么放心我去?”

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良臣,就不怕他在桓州添一把火,直接把季绫的江山烧穿一个洞?

季绫看他一眼,重新把自己埋进高高的折子堆里,一夜未眠,还有无数事等着他处理。

“你不会。”

一直到快马加鞭赶到桓州,岩述脑子里都不停回荡着这三个字。

头上仿佛还停留着小皇帝指尖轻缓的力道,头皮一阵微微酥麻,搞的岩述总忍不住想去抓一抓挠一挠。

……小白眼狼,不枉费他收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往宫里赶。

岩述嘴角无意识挑起,还挺会说话。

桓州的局势远比梁金城说的还严重。

奏折篇幅有限,无法一言以蔽之,等岩述到达临时安置点,一路上所见所闻让他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彻底消失。

梁金城都快急疯了,还没等岩述安顿下来就抓着他去前厅议事。

“桓州东面受灾最严重,那里地势最低,一大片都淹完了,西南面山林多,但也不容乐观,随时有发生滑坡的风险,还有……”

梁金城是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熬的眼珠通红,嘴里倒豆子似的迅速介绍情况。

这个议事的地方是一个临时征用的农家院子,土基砌的墙倒了一片,一群人乌泱泱的挤在一张桌子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岩述退至一边,把位置让给随行来的官员。

他不懂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他来桓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决定把这些事交给谁来解决。

一群人像吵架一样,送来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即时更新灾情最新进展,他们不断讨论应对方案,在外面喧嚣之下吼的声嘶力竭。

梁金城喘了口气,目光一转,一把把岩述拖到前面来。

“大人,您觉得呢?”

岩述和他对视一眼。

年过半百的男人脸上已是沟壑丛生,脸上焦急和忧虑各占一半,桓州太守杜均狗胆包天隐瞒不报,是这个人突破重重阻碍才把消息递到盛京。

此时他蓬头垢面地抓着自己,好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岩述神情严肃,沉声道:“我奉陛下旨意全力协助梁太守应对灾情,该怎么做你们说了算,剩下的交给我。”

岩述自幼在战场上长大,正色起来的时候自带一股稳若磐石的气场,梁金城甚至都没注意梁太守三个字,通红的眼睛一阵闪烁,几乎要凝出水光。

“好,好。”

梁金城冲盛京方向行大礼,哑声道:

“梁某在此,替桓州数万黎民百姓,谢陛下隆恩。”

岩述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无论是调配人力物力,协调各方枢纽,均需要他在场坐镇,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

岩述面无表情地抽出尚方宝剑,直接架在紫林郡郡守的脖子上,可怜郡守一个文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哆哆嗦嗦地让人去点米面油粮。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好几个地方,回程的路上,岩述甚至连一座看上去堆金积玉的山头都没放过,带着二十几个人荡平土匪窝,缴了两大车金银珠宝。

有了这样的支持,赈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乱成一锅粥的桓州总算能稍微喘口气。

七天之后,一笔数目可观的赈灾银到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朱青山,张潼,李沐砻……”

岩述听着这一个个人名,心里啧了一声。

看来是真生气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道圣旨接连提了七八个人名,问罪的问罪,处死的处死,整个桓州领导班子都轮了一遍。

看那人念完就要走,岩述抓着传旨的人问:“我呢?”

那人疑惑:“钦差大人说什么?”

……还真是工具人,用完就扔。

岩述一扯嘴角,眼底的期待淡下来。

“没什么,你走吧。”

岩述一整天都冷着脸,煞神似的杵在一旁,吓的几个官员说话都小声小气的。

灾情逐渐好转,梁金城也终于有时间拾捯下自个儿,一身齐整地路过,看见岩述浑身低气压,不由问道:

“钦差大人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太好?”

岩述瞥他一眼,没说话。

梁金城顿时识趣地不再追问。

周围的人都有点怕岩述,但梁金城不一样,他乐呵呵地说:“钦差大人若是无事,随我去看看灾民安置点的情况如何?”

岩述随意,站起来往外走。

梁金城看着他的背影。

他虽不在京城任职,但对朝堂局势也了解一二,当他看见岩述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来的人竟然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少将军,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区区一州太守都能把这么严重的消息瞒住,管中窥豹,可想而知大夏地方官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若来的是旁人,还真不一定镇得住这些牛鬼蛇神,纵览大夏官员队伍,也只有手里握着兵权的岩家人能说一不二让周围各地全力支援。

这几天共事,梁金城能看出来,岩述虽然性格有些放纵,但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并不像某些官员暗地里猜测的那样,是个表里不一的野心家。

梁金城在心里喟叹一声,又有些敬佩,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做到让岩述这样的人甘愿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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