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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山景色宜人,岩述却无心欣赏,他喝了五杯茶都不见人出来,等的心浮气躁,忍了又忍,抓起佩剑就要强闯。

厢房门终于开了。

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了什么,季绫出来时表情堪称恍惚。

岩述皱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喂,你没事吧。”

季绫瞳孔逐渐聚焦,他摇摇头,转身,双手平举,行晚辈礼。

“今日多谢解惑,切望保重身体。”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出:

“皇帝有空可以多来坐坐,我一个人待着也挺无趣的。”

季绫应下,又行一礼,转身离开。

觉得自己被排斥的岩述看着他们莫名其妙的互动,心里不爽,表情也不好看。

“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还神神秘秘的。”

要是以往季绫肯定反唇相讥了,可现在他却好像没听见一样,低头走路,默不作声。

岩述这下是真变了脸色,他这人就这样,受不得冷落,非要别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才行。

岩述掰过季绫的肩膀,恶声道:“傻了吗?说话。”

季绫总算有反应了,他眉心微皱:

“疼。”

岩述捏到他伤口了。

岩述一惊,下意识放手:“我不是故意的。”

随后又觉得这发展有点不对,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那女人和你说什么了?出来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别和我说你突然发现不是人家亲生的。”

季绫极其不雅地对他翻个白眼。

他们刚好走到一道山涧处,能看到有河,若是丰水期,估计还会有瀑布。

季绫双手后背,走到悬崖边,面朝幽谷。

没等岩述说话,季绫开口道: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四周万籁俱寂。

岩述很久没出声,就在季绫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听见他说:

“陛下还记得自己九岁时候的事吗?”

这个展开,季绫不知怎的眼皮一跳,模棱两可道:“怎么了?”

“也是,您这样的贵人,怎么会记得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岩述的声音很轻,不大像他,被幽幽山谷衬的越发飘渺。

“玄正二十五年冬,匈奴犯我西北边境,那一战规模不大,拖的时间却格外长。”

那一年,西北全境都遭遇了罕见的低温冻害,匈奴的牛羊大批冻死,不得已进犯玉凉城。

双方境况谁也没比谁好,真刀真枪拼命倒是其次,主要是粮草和军备。

那一年,岩述才十二岁。

将军儿子的份例都被压到了最低,更何况普通将士,岩述记得那时候常常吃不饱,饿的实在狠了就去挖深埋地底的草根,可土冻硬了,连铁锹都下不去。

岩述经常饿的睡不着,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睡觉,而那时候,饿还不是最可怕的东西。

最可怕的,是冷。

漫天沙砾裹着冰碴子,寒风吹在身上像刀割一样,可怕的低温无处不在,将士们挤在巴掌大的地方都无法感受到一丝暖意。

“每天都有人冻死,你见过冻死的人吗?”岩述的声音里藏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季绫咽了口唾沫,转身看他。

“可能只是一阵大风刮过,他们保留着生前的表情,可能是惊恐,可能是解脱,也可能什么表情都来不及做,就被冻成了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成百上千具,挺立在那里,连成一堵长长的人墙,黑黢黢的眼睛瞪着你。”

“我那段时间几乎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是这个噩梦一样的场景。”

岩述眼睛逐渐漫上血色:

“我父亲急疯了,打了无数催粮草和棉衣的折子,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后来终于有消息传来,户部已经在筹备银两,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哪天睁开眼睛就有衣服穿就有东西吃。”

“可是没有。”岩述睁着血红一片的眼睛,神色狰狞,声音嘶哑:

“什么都没有!”

“因为尊贵的九皇子要办生辰宴,那群杂碎就把这笔救命钱放上了宫宴,放进了华丽的琉璃盏里,一粒米都没有送到西北。”

岩述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您想知道,那场战争的结局吗?”

岩述闭上眼,笑的极其惨烈:

“我们赢了,不是因为武器装备排兵布阵,而是因为我们人多。”

“经得住死。”

“经得住消耗。”

“经得住像草芥一样托起盛京莺莺燕燕的繁华啊。”

尾音颤颤,在山谷里缓缓荡开,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季绫立在原地,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他原以为,可能是季绫以前得罪过岩述,顶破天就是和岩述亲朋有什么牵扯。

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岩述身躯轻颤,闭着眼,不看他。

心中激荡的怒火和恨意几欲冲破理智束缚,他看见季绫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就想起矮墩儿拉着他的衣角,抖的话都说不清楚。

“老……大,我好……冷……啊。”

矮墩儿是个孤儿,死的时候才十三岁。

八年过去,那些场景仍然历历在目,甚至午夜梦回与他纠缠不休,时常惊醒。

而当事人之一毫不知情,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恨他。

真可笑啊。

季绫立在悬崖边,表情怔然,久久无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别说穿过来之后,就算是在穿越之前,他都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了。

哪怕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季绫沉默着消化这个事实,一阵凉风吹来,他条件反射一激灵。

忽然发现不对。

九岁,九岁。

徐正德好像说过,他多年前曾有一次溺水,救上来后高烧了好长时间,药石无医,是最后从宫外找了个术士,说要把他那年的生辰八字改一改,才好转过来。

从五月改到了一月。

怎么会这么巧?

刚好那年改生辰,刚好改到冬天,刚好碰上西北急需粮草的节骨眼。

季绫眼睛微微眯起。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况且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巧合解释得了的。

身为皇室子弟,坐拥最好的医疗资源,却要依赖什么命卜之术,本身就很蹊跷。

季绫陷入沉思,岩述已经收拾好神情,声线冷漠。

“你今天说这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

岩述目光嘲讽:“觉不觉得很可笑,毕竟,我是真想杀了你给我千余西北军将士报仇。”

季绫暂时放下思绪:“那你为什么没动手?”

岩述沉默,眼底一瞬间闪过无数斑驳光影,积郁沉沉,复杂难辨。

“你应该庆幸,你当皇帝这么久,还没有做过别的混账事。”

季绫不置可否,他一抿唇,正了正神色,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岩将军。”

他没有再叫岩侍卫,面沉如水,郑重道: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过去,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给岩老将军,给你,给千百惨死的边关将士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不等岩述说话,季绫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道:“相信我。”

相信我。

他说这三个字的语气让岩述想起了,那天季绫宁可拼死一搏也不肯向他求救,还冷冰冰地让他跪着的模样。

季绫身量单薄,却挺拔如松,临渊而立的身影带着震颤人心的坚定力量。

岩述忽然觉得,和之前相比,眼前的人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仿佛一只酣睡的巨兽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望着这个即将天摇地动的世界。

——

回到皇宫,季绫深深吐出一口气。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季绫心思很重,连红烛急的直掉眼泪都没力气去哄。

季绫把自己扔在床上,红烛红着眼睛道:“陛下,岩将军一直站在外面,不肯走。”

季绫叹口气,今天之后,他真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他已经免了岩述的侍卫之责,不知道他还想干嘛。

季绫揉了揉脸,打起精神道:“让他进来吧。”

岩述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想干什么。

季绫把他留在宫里当侍卫就是为了教训他,如今到了这份上,季绫估计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岩述心里就像硌了点什么一样,总觉得不大痛快。

他把这归咎于今天诉说往事的余怒。

季绫道:“岩将军还有事吗?”

岩述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那天的刺客是魏王派来的。”

季绫:“哦。”

哦?

岩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听清楚了吗?我说,那天的刺客是魏王派来的,他想杀你!”

怎么他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喜欢扯着嗓子说话,季绫无奈,配合道:

“你怎么知道的?”

“那刺客的剑法源自偿命楼,魏王手下有一名幕僚就出自里面,此人不简单,和偿命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岩述看他一眼,解释道:“偿命楼是个江湖组织,生意不太光彩那种。”

季绫点头,表示知道了。

岩述无法理解:“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那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季绫更无奈了:“要什么反应,哭天抢地?寻死觅活?闹的满城风雨然后等着魏王乖乖送上门来?”

岩述一时噎住。

季绫道:“不管是谁派来的我现在都动不了人家,还不到时候。”

岩述下意识想问那什么才算是时候,就听季绫道:

“我累了,你先回吧,出去把门带上。”

没有别人在,季绫相当不在乎形象地打个滚仰面趴下。

他想了想,又直起身子道:“谢谢你提醒,我以后会小心的。”

岩述回到将军府,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季绫好像从洛神行宫里出来之后,就没和他自称过朕。

态度也很奇怪,一点也不像君王对臣子,倒像是……朋友。

岩述摸摸鼻子,把脑子里奇怪的念头赶出去,去浴房洗漱。

隆冬将尽,气温总算有了回暖的趋势,御花园的绣球冒出了新芽,昨天季绫还看见门口开了一朵桃花。

总算能剥掉身上厚重的衣物,季绫连早朝都上的心情舒畅。

各路朝臣都感受到了君王的好心情,极有眼力劲儿地讲些高兴的事,比如年节将至,该给大臣们发点红包什么的。

季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不过有些事却是不能含糊的。

季绫在御书房批奏折,看着桓州太守的折子微微皱眉。

春汛,这可是大事,他记得之前整理信息的时候,先帝去年是拨了一笔银两下去的,怎么现在来和他要加固河堤的钱?

正思索着,代替徐正德在御前伺候的福字来通传:“陛下,林大人来了。”

“传。”

林津南搓着手,他来得急,就随意披了件外衫,春寒料峭,他现在才觉得有点冷。

“微臣参见陛下。”

林津南恭恭敬敬行礼,季绫道:“林爱卿怎么只穿这么点,入春了也要注意防寒保暖啊。”

一个好领导,要知道时刻注意员工的身体状况。

“福字,等会儿回去的时候给林大人拿件斗篷。”

林津南受宠若惊,一颗臣心熨贴极了,还冷什么,恨不能再穿薄点以示身强体壮。

“陛下,您交代的账目已经做出来了。”

林津南把账本交上去,感叹道:“我们参考了您说的做账方法,果然简便不少。”

季绫不着急翻看,把折子递给他:

“你先看看这个。”

林津南双手接过,迅速浏览之后,也皱起眉头。

“桓州?微臣记得,去年才给他们拨过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按理说不会缺钱才对啊。”

季绫翻开账本,原本冗长繁琐的账目清晰简明许多,在这种事情上,现代人的智慧还是能彰显一二的。

“你记得当时是谁押送的银两吗?”

林津南思索:“是原禹州刺史杨晟杨大人。”

林津南一怔,脸色一变:“陛下是怀疑,这笔银子根本没到桓州太守手里吗?”

季绫不肯定也不否定,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目。

林津南心里一跳,想起这段时间陛下交代的事,混迹官场多年的政治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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