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沙溪村已是暮色四合,贾震家炊烟已起,贾震的父母刚从地里回来,双双在家。宋慈令人将尸坑中掘获的那套疑似贾震的衣服和鞋子,拿出来放在院中,请两位老人辨认。
一会儿,贾震的母亲便开口承认了,这套衣服,这双鞋子正是贾震所穿,原因是衣服上面的一个补丁,正是她老人家亲手缝的,而鞋子上的鞋垫也是她亲手做的。
她看着这套衣服,这双鞋子,哭了起来。此时的她,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死在了邻县的莲华禅院,但凭直觉感到自己儿子犯了罪,做了坏事,这是肯定的了。所以她哭过之后,又跪下来哀求宋慈开恩,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能留他一条性命。
宋慈见她身体虚弱,当时情绪又颇为激动,只好暂时隐瞒了贾震杀死禅师,毒杀武员外,最终又被人灭口的事实,只是委婉地说道:“老人家请起,宋某自有分寸,然而贾震失踪已久,其生其死,恐怕已不太乐观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宋慈尽量说得含蓄,好让老人家容易接受,至于其他的,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毕竟人各有命,而命,都是自作自受。
一会儿,老人哭声渐息,宋慈便适时地打开假法慧的画像来,问:“老人家,此画中之人是谁,您老可认得?”
老人将画推远细看,也是摇头说不认得。宋慈又问道:“贾震平生可有做漆匠的朋友?”
这回老人点头了:“做漆匠的朋友倒是有,柳塘岙的柳儒才就是。”
老人的这一回答,令宋慈信心大增。
从贾家出来之后,萧景对宋慈道:“大人,贾震是柳儒才的朋友,可见武员外以优越条件招揽法师之事,贾震定是听柳儒才说的。
而柳儒才是漆匠,他本人又一直在法雨寺刷漆,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尸坑中发现的那一套漆匠的衣服和鞋子,十有八九就是柳儒才的另一个朋友了。而此人跟柳儒才一样,也是漆匠。而这个漆匠,就是假法慧。幕后黑手为什么要砍去假法慧的双手,原因就是漆匠的手,尤其是手部皮肤的纹理间,指甲缝,都难免残留油漆的缘故。
下官猜想,当时柳儒才,贾震,与柳儒才的那个漆匠朋友,三人一定吃过饭,或碰过头。柳儒才把武员外重金招揽法师之事一说,他可能无心,贾震和那个漆匠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果真做出了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僧人,前往莲华禅院骗取好处的事情来了。”
宋慈道:“说得好,你所说的,也正是宋某心里想的。”
萧景道:“大人,接下去意欲何往?”
宋慈道:“再去柳塘岙,见陆祥,见柳儒才。”
此去柳塘岙,正好经过封川县衙,宋慈一行饥渴难耐,便进去把晚饭吃了。吃饭时,封川县知县叶昭坐陪,宋慈便问他假法慧,假法信的画像有没有贴出去?叶昭说一早就已经贴出去了,但整整一天了,没任何人提供线索。
宋慈道:“假法信的画像可以撕掉了,宋某已经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叶昭自然称“是”,无须赘言。
吃过后,只稍事休息,宋慈便点了萧景,周辕,王勇,冯天麟,这二文二武四个人,与他同去柳塘岙。其他人一律未带,因寻尸,挖坑,验尸等等需要大量人员参与的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剩下的事项,轻车简从既可。
到了柳塘岙,宋慈先到了渔夫家中。陆祥见宋慈来到,喜出望外,将宋慈等人叫到暗处,道:
“大人,这个柳儒才确实可疑。提刑司人马一走,这小子好像就按耐不住,想去外面了,但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这样进进出出,来回了三四趟,最终还是没出去,又回家呆着了。
在下判断这是他内心惶恐,去留无定,六神无主的表现,因此,更可确定此人心中有鬼,便对他盯得更紧了。
果然,到了日暮时分,柳儒才再次出门,去了邻村的牛鼻山。”
宋慈道:“柳塘岙的邻村是什么村,柳儒才又去牛鼻山做什么?这些都知道吗?”
陆祥道:“回大人,柳塘岙的邻村名叫黄梅坪,而柳儒才上牛鼻山是找人去了。因那牛鼻山上有座道观,道观不大,名叫三清观,小的看着柳儒才进去的,便在暗处潜伏下来。等他出来后,小的便进观去了,逮住一个道士,问他柳儒才来道观所为何事?那道士回答说是来找人。
小的又问道士那柳儒才所找何人?道士回答说找的是一个在这里做事的漆匠,说那漆匠是柳儒才的朋友,但道士同时又说,这个名叫关贵的漆匠一个月前就匆匆结束工事走人了,说是要回外地老家,不在这儿干了。我又问他关贵是哪儿人,道士说是广州怀集县人。”
宋慈道:“好啊陆祥,你为侦破此案立了一功。走,随我去柳儒才家。”
宋慈一行推门而入之时,柳儒才正在闷闷吃饭,他见宋慈等人去而复返,且神情个个肃穆,不禁心生惶恐,表情也扭曲起来。
宋慈单刀直入道:“柳儒才,你跟三清观的关贵,以及沙溪村的贾震是怎么认识的,以及你是怎么跟他俩说起,开建县武员外在重金招揽法师,前往主持莲华禅院之事的,全都一五一十如实讲来,如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无情。”
柳儒才本来就心虚,加上本性柔弱,良知未泯,被宋慈这么一说,不觉双膝一屈,就跪倒在了宋慈面前,嘴里连声说道:“草民知错了,草民知错了”。宋慈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便将柳儒才搀扶起来,道:“柳儒才,你既然已经知错,就是善莫大焉,现在当着本官之面,你把前因后果,据实讲来,不准隐瞒。”
柳儒才定了定心神,道:“宋大人,诸位大人,请家里坐吧,小的这就跟你们讲。”
于是宋慈一行也便随柳儒才进到了屋中,柳tຊ儒才搬了几把椅子,让众人坐了,沉思一会儿,道:“关贵,贾震这两人都是小的在赌场中认识的。小的好赌,这两人也是嗜赌如命之人,见多了,玩多了,也就认识了。
我们三人虽然常常出入赌场,但本身算是有正经事做的人,所以口袋里还算有些闲钱,尤其是关贵,他去黄梅坪三清观做事以前,刚刚结束在‘如意山庄’的活计,得了不少工钱。”
宋慈道:“你说的那个‘如意山庄’是何来历?怎么去如意山庄做事,就能得很多钱吗?”
柳儒才道:“‘如意山庄’是我们封州大书商大富商顾琰的宅邸,顾琰是出了名的有钱,出了名的大方,所以我们都愿意去他那里做事。”
宋慈道:“明白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柳儒才道了声“好”,便继续往下说道:“当时正好过了元宵节,关贵有钱,小的也因为前一年的工钱刚刚结清,也有钱。两人就天天相约在赌坊碰头,慢慢地也就混熟了。混熟了之后,小的便将关贵介绍给贾震认识,后来就是三个人一起出入赌坊了。
那段时间,除了小的之外,关贵和贾震手气都不好,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很快便输得见底了。那时,关贵虽然在三清观揽了份差事,但三清观给的工钱不多,经不起关贵三天两头输钱,而贾震在玉皇山当脚夫,来钱也不容易,很快也输得入不敷出。
因此三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时,小的就常常听他俩抱怨。而他俩见小的手气不错,不仅没输,反而还赢了不少钱,就开始向小的提出借钱。
这是小的最担心的事,可就是偏偏发生了。
在牌桌上,酒桌上,小的也曾与他们称兄道弟,但小的心里知道,小的跟他们只是酒肉朋友,交情并不牢靠,因此借钱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推脱。
那时,小的在法雨寺做事。三月十二日下午,小的来到经堂刷漆,恰巧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正好给他的弟子们讲武员外的来信,小的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一会儿,小的听明白了,这武员外在五郎山建起莲华禅院,是为了保佑他儿子能考中举人,而禅院建好了,就缺主持者,于是便以优越条件来法雨寺请人。
当时,法度禅师便指定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前去,两位禅师也没意见,说当天就准备,次日一早便去。
那天傍晚收工后,小的又与贾震,关贵在赌坊碰了头,小的便开玩笑说,咱们三人辛辛苦苦做事,所得还不如一个和尚。
他们便问我此言何意?于是小的便将下午在法雨寺经堂听来的事,跟贾震和关贵讲了。讲完也没多想,就赌钱去了。
然而奇怪的事也就从那天开始发生了。首先,小的从那晚起,便再没见过关贵与贾震出现在赌坊了。
其次,小的听说贾震也没去玉皇山做事,而且也没回村,这人失踪了。关贵也一样,三清观那边放出消息,说缺一个漆匠,小的这才知道,关贵也离开这里了。
这时,小的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不妙了,直到宋大人拿着这两人的画像找上门来,小的便彻底想通了这两人突然失踪的原因了。
但小的天生胆小,心中又有愧,于是便撒谎说不认识此二人,其实宋大人一走,小的便着急忙慌地去了三清观,想去问问那里的道士,关贵回来没有?
小的心里害怕极了,小的虽然是个赌徒,但这辈子也就只会赌点钱,再出格的事就做不出来了。因此一想到关贵,贾震这两人可能因为小的所说的话,而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惶惶然不可终日。”
宋慈道:“如果事情真像你方才所说,你只是无意中说了武员外以优越条件在招揽僧人之事,而没有教唆关贵,贾震二人去犯罪,那么你是无罪的……”
宋慈话还没完全说尽,柳儒才便又吓得跪了下来,一个劲向宋慈求饶道:“宋大人,天理良心,小的真没教唆他们犯罪,只是无心感叹了僧人轻松快活却能好吃好喝,赚好多钱,没别的意思,请宋大人明鉴。宋大人如若不信,可将小的带到关贵,贾震二人面前对质。”
宋慈将他扶了起来,并没有针对柳儒才是否存在教唆事实,继续深究下去,向萧景,周辕等人招了招手,也便与柳儒才告别,出了院门,往封川县衙而去。
半路上,萧景对宋慈道:“关贵,贾震是人死不能复生了,就算关,贾二人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禅师前往莲华禅院的阴谋,确实是柳儒才教唆的,也无从追查了,只能是不了了之了。”
宋慈道:“没错,尽管柳儒才口口声声说要与关贵,贾震二人对质,神情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曾经教唆过关,贾二人,不然我们第一次来到柳家,向他出示关,贾二人的画像时,他不该如此慌张,那一刻,他好像知道关,贾二人做了什么似的,不得不令人起疑啊。可惜啊,关贵,贾震二人已死,想要对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不了了之了。”
萧景道:“如今武员外死于假僧之手已经查清,二假僧是关贵,贾震假扮也已经查清,接下来要重点调查的,应该是指使假僧毒杀武员外,并将二假僧以及法雨寺十三名僧众灭口的幕后黑手了吧?”
宋慈道:“是的,这才是此案的关键啊。急不得,今日已经人困马乏,先回封川县衙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