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唤柳婉,今年已六十有三,我已是宫中的老人了。在这深宫之中度过了四十八个春秋,
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妪,我见证了太多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每当晨曦初现,
我拄着榆木拐杖,沿着朱红宫墙缓缓而行。望着那一重重琉璃瓦在朝阳下泛着金光,
总会想起这四十年来见过的种种。宫墙未变,朱红依旧,只是墙上斑驳又添新痕,
一如我这满脸沟壑。小宫女们见我走来,必垂首避让,口称“柳嬷嬷安好”。她们哪知道,
我这老朽之躯也曾纤细挺拔,也曾有过明媚眼眸和轻盈步伐。我是天启元年入的宫,
那年刚满十五。如今已是天佑四十年,整整一甲子光阴,都消磨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了。
今日清晨,我照例巡视长乐宫西殿,这里是前朝妃嫔养老之所。阳光透过雕花木窗,
洒在斑驳的地面上,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我驻足凝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十五年前,
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初次踏入宫门的时刻。1.“柳嬷嬷,皇后娘娘传您过去。
”小宫女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整了整衣襟,随她而去。这些年岁渐长,
腿脚已不如从前灵便,但在这宫中,我仍是那个受人敬重的老嬷嬷。皇后召我,
是为新入宫的几位秀女挑选教习嬷嬷。我站在殿下,看着那些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
面若春花,眼含憧憬,不禁心下黯然。她们何曾知道,这红墙黄瓦的宫闱之中,
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回到住处,我打开那个陪伴我多年的檀木匣子,
里面珍藏着五件物什,每一样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个女子的命运。
我轻轻抚过一支褪色的金步摇,往事如潮水般涌来。2.梅妃.那是我入宫的第五年,
二十岁的年纪,因识得几个字,已被提拔为梅妃的贴身宫女。梅妃姓林,名雪梅,人如其名,
冷艳孤高,不爱与人交往。她是将门之女,父亲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那年皇上南巡,
在金陵偶遇随父驻守的林雪梅,漫天雪花纷飞,老树红梅下,少女白衣舞剑,翩若惊鸿。
仅此惊鸿一瞥,皇帝当即纳其为梅妃。我记得初见梅妃那日,她身着淡紫宫装,云鬓轻挽,
只簪一支金步摇,简约而不失贵气。她坐在窗前,手执书卷,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宛如玉雕。
“你叫什么名字?”她未抬头,声音清冷如玉磬。“奴婢柳婉,奉皇后之命前来侍奉娘娘。
”她这才抬眼看我,目光如秋水般澄澈而冷冽。“既是皇后所派,便留下吧。
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只一点,安分守己便是。”梅妃不喜奢华,宫中陈设简雅,
唯有多宝阁上陈列着各式兵器模型,暗示着她将门之后的身份。她每日清晨,
必在海棠花树下练剑半个时辰。海棠花落英缤纷,女子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皇上曾赞她“文武双全,宛如雪中红梅,后宫无人能及”。特许她在宫中习武,
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然而树大招风。梅妃的得宠渐渐地引起了其他妃嫔的忌惮。
特别是当时身怀六甲的贤妃,屡次在皇上面前暗示梅妃“性冷情薄,非女子德范”。一日,
贤妃宫中设宴,邀请各宫妃嫔。宴至半酣,贤妃突然起身,提议比试才艺。众妃或歌或舞,
或琴或画,轮到梅妃时,她只淡淡道:“妾身无才,不敢献丑。
”贤妃笑道:“妹妹何必过谦,听闻妹妹剑舞一绝,今日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
”梅妃性子清傲,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喜欢像个戏子伶人一样,供人赏乐。
我见梅妃面色微沉,心下暗叫不好。若她拒绝,必被说成傲慢无礼。正在僵持之际,
皇上突然驾到。皇上听闻贤妃提议,果然颇感兴趣:“朕久未观爱妃舞剑,
今日正可一睹为快。”梅妃只得应允。我忙去取来她的佩剑。她褪去外袍,露出一身劲装,
在场中站定。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舞剑。乐起,剑光如雪,她的身影随乐声起伏转折,
刚柔并济,确实美不胜收。然而舞至***,意外发生了。梅妃一个腾跃落地时,
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剑锋竟直指帝王宝座上的那人。眼看就要靠近,
她急以脚尖点地,借力翻身,总算稳住身形,但发间的金步摇却应声而落,摔成了两段。
满场寂静。贤妃眸中藏笑,第一个开口:“哎呀,真是可惜了这金步摇。不过妹妹身手了得,
竟未摔倒。”语气中的幸灾乐祸难以掩饰。皇上皱眉,未发一言。
梅妃默默拾起断裂的金步摇,面色苍白如纸。梅妃许多年以后才知,
是贤妃命人在梅妃舞剑处的地板上涂了薄油。
这场“意外”让梅妃在皇上面前失了信任和宠爱。祸不单行,那支金步摇是皇上亲赐的信物。
那晚,梅妃独坐窗前,对着断裂的金步摇出神。我端茶进来,轻声道:“娘娘,夜已深,
安歇吧。”她却不回头,只轻声问:“柳婉,你说这深宫之中,真情几何?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入宫前,父亲对我说,宫廷似海,切记明哲保身。
我以为只要不争不抢,便能安然度日。如今看来,是我太天真了。”她转身看我,
眼中竟有泪光:“你可知道,这支金步摇是皇上私下所赠?那***说‘金坚情长’,
如今金已断,情又何在?”我心中震动。原来梅妃冷傲的外表下,藏着如此深情。自那日后,
梅妃越发沉默寡言。皇上来看她的次数渐少,宫中开始流传“梅妃失宠”的言语。转年春天,
边关传来噩耗:梅妃的父亲林大将军战死沙场。消息传到宫中,梅妃当场昏厥。醒来后,
她不哭不闹,只向皇上求旨,请允她回家奔丧。皇上以“后宫妃嫔不得擅离”为由拒绝,
只下旨厚赏林家。那夜风雨交加,梅妃独自跪在院中,任凭雨水淋湿全身。我撑伞为她遮挡,
她却推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雨声中,我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心如刀绞。丧父之痛,
不得尽孝之憾,在这深宫之中,连悲伤都要克制。次日,梅妃病倒了。皇上来看过一次,
御医说是忧思过重,需要静养。然而就在梅妃病中,
朝中突然有人参奏林大将军“通敌叛国”,证据是搜出的一些往来书信。这无疑是诬陷,
明眼人都知道是政敌趁机发难。但皇上竟下令彻查,甚至暂时削去了林家的爵位。
病中的梅妃得知消息,挣扎起身,欲面见皇上为父辩白。然而连去三日,
皇上都借口政务繁忙,未曾召见。第三日傍晚,梅妃跪在皇上寝宫外整整两个时辰,
雨水淋透了她的衣衫。膝盖的血逐渐蔓延,染红了台阶,像一朵扭曲绽放的红莲。触目惊心。
宫门始终未开。最后是我强行将她扶回宫中。她高烧不退,梦中呓语不断,
一会儿唤“父亲”,一会儿叫“皇上”。御医来来去去,药石无灵。我知道,她是心死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梅妃突然清醒过来。她让我扶她坐起,梳妆更衣,甚至淡淡施了脂粉。
“把我的金步摇拿来。”她轻声道。我呈上那支已经修复好的金步摇,她凝视良久,
轻轻簪在发间。“柳婉,我死后,将这步摇留着,算是个念想。”她喘了口气,
继续道:“这深宫之中,真情实意最是难得,也最是伤人。你日后若遇可信之人,
切记珍惜;若无,宁可独善其身。”这是她最后的话语。梅妃薨逝的消息传出,
皇上终究来了。他站在梅妃床前,久久不语。我见他手指轻抚过那支金步摇,
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然而一切已晚。梅妃的丧礼按贵妃规格举行,但较之她生前的恩宠,
显得格外冷清。后来皇上为林大将军平反昭雪,追封加爵,但于梅妃而言,已无意义。
许多年后,我才从老太监口中得知,当年梅妃父亲被参一案,皇上早知是诬陷,
之所以暂时冷落林家,是为引出朝中更大的奸党。皇上的心中,江山永远重于美人。
只是这代价,是一个女子全部的真情与性命。每当我取出这支金步摇,
总会想起梅妃舞剑的身影,那般飒爽英姿,最终却葬送在这深宫之中。她一生冷傲,
不屑争宠,却终究逃不过宫廷斗争的漩涡。情之一字,在帝王家,最是奢侈。
3.云嫔.梅妃去世后,我沉寂了许久。直到三年后,被派去伺候新入宫的云嫔。云嫔姓苏,
名挽云,是个知府之女,那年方才十六岁,天真烂漫,不解世事。她最爱笑,
声音如银铃般清脆,仿佛能驱散宫中的阴霾。我记得她初入宫时,带着一大堆家乡的绣品,
其中一方绣着云中燕的帕子尤为精美。她告诉我,这是她母亲教的绣样,燕子象征自由,
云朵代表她的名字。“嬷嬷你看,燕子在天上飞,多自在啊。”她指着绣样,眼中满是憧憬。
我眸色微暗,这深宫之中,何来自由可言?但看她欢快的模样,不忍说破。
云嫔与其他妃嫔不同,她不争宠,不计较,甚至常常为其他宫人求情。皇上喜欢她的单纯,
常来她宫中坐坐,说她“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后宫从来不是天真者的乐园。
一日,贵妃宫中丢失了一支御赐的玉簪,众人搜寻无果。突然有宫女指证,
说见到云嫔的贴身侍女小翠曾在贵妃妆台前徘徊。小翠被带去严刑拷问,云嫔急得团团转。
我劝她明哲保身,这种事沾染不得。她却道:“小翠自小跟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冤死。”于是她不顾阻拦,雨天跪在了御书房的门前。皇上正在批阅奏折,
本不欲理会,但云嫔跪在殿外不肯离去。最终皇上召见了她。云嫔不谙婉转,直陈小翠冤枉,
请求皇上明察。皇上被她吵得烦了,随口道:“既然你如此肯定,若查实真是小翠所为,
你当如何?”云嫔脱口而出:“若真如此,妾愿同罪!”我站在殿外,听得心惊肉跳。
这丫头太过天真,不知宫中险恶。果然,三日后,
竟真的在云嫔宫中的花盆下找到了那支玉簪。人证物证俱在,小翠当场被拖出去杖毙。
温热黏腻的血流了一地,顺着砖缝流到云嫔的脚下。云嫔也被降为才人,禁足三月。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贵妃设计的局。那玉簪早已被毁,找到的不过是相似的替代品,
为的就是打压日渐得宠的云嫔。禁足期间,云嫔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笑,
常常对着那方云中燕的绣帕发呆。“嬷嬷,你说燕子为什么非要飞上天呢?
在地上不是更安全吗?”她突然问我。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自顾自说:“我母亲说,
燕子高飞,是为看得更远。可是在这深宫里,看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呢?终究飞不出去。
”三月禁足期满,正逢皇上万寿节。各宫妃嫔争奇斗艳,准备贺礼。云嫔却日夜赶工,
绣了一幅《万里江山图》。那绣品精美绝伦,山峦起伏,江河奔流,一针一线皆见功力。
更妙的是,她巧妙地将皇上的生肖和年号绣在了山水之间,既不张扬,又显用心。
万寿节那日,当云嫔献上这幅绣品时,皇上果然龙颜大悦。他仔细端详绣品,
突然问道:“这江山图中,为何不见燕子?”云嫔从容应答:“江山稳固,
燕雀亦无战乱惊扰,自然不再纷扰乱飞。妾只愿陛下江山永固,社稷长安。”皇上闻言大笑,
大手一挥,当即恢复她的嫔位,赏赐如流水般进了宫中。.那晚,云嫔捧着赏赐回来的绣帕,
苦笑道:“嬷嬷,你看,在这宫里,天真活不下去,唯有心机才能生存。”我心中酸楚。
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终究被深宫磨去了棱角。复宠后的云嫔变得谨慎许多,
但也渐渐失去那份令皇上倾心的单纯。皇上来她宫中的次数日渐减少。又一年春,
云嫔有孕了。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子嗣,举宫欢庆。皇上大喜,晋封她为云妃,赏赐无数。
那些昔日冷落她的妃嫔纷纷前来道贺,云妃皆以礼相待,不亲不疏。她私下对我说:“嬷嬷,
这些人中,又有几个是真心的!?”我提醒她小心饮食起居,她淡然一笑:“经过这么多事,
我岂会再让人害了去?”她确实谨慎,所有饮食必先经人试毒,衣物熏香一律从简,
甚至谢绝了大部分访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怀孕七月时,云妃突然早产。
那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却没来得及哭一声就没了气息。云妃抱着死婴,不哭不闹,
整整三日不言不语。皇上来看她,她只说:“妾无福为陛下延育子嗣,请陛下恕罪。
”那般冷静,反而让人心疼。后来御医查出,云妃早产是因为用了含有麝香的胭脂。
那盒胭脂,竟是她最信任的侍女所受贵妃指使所献。皇上大怒,处死了侍女,
将贵妃贬入冷宫。但于云妃而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自那以后,云妃变得异常沉寂。
她终日念佛诵经,仿佛看破红尘。皇上觉得亏欠于她,常来看望,但她总是恭敬疏离。
有一次皇上忍不住问:“挽云,你可是怨朕?”她垂眸答道:“妾不敢。一切都是命数。
”是啊,命数。在这深宫里,多少女子从天真烂漫变得心机深沉,
又从心机深沉变得心如死灰。云妃活到了四十岁,无疾而终。临终前,
她将那方云中燕绣帕赠与我:“嬷嬷,这帕子上的燕子,终究是飞不出去了。你留着,
算是个念想。”我珍藏这方绣帕,每每看到,就想起那个初入宫时爱笑的少女。深宫似海,
吞噬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与梦想。而活着的人,只能带着回忆,继续走下去。
4瑾妃.历云嫔之事后,我在宫中越发谨慎小心。因年资已高,被提拔为司饰局掌事嬷嬷,
负责管理后宫妃嫔的服饰调配。这时我已年近四十,
宫中小辈都称我“柳姑姑”或“柳嬷嬷”。见多了风云变幻,
我对各宫娘娘的争宠斗艳已然麻木,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天佑元年,老皇驾崩,新帝登基。
新皇上年轻气盛,继位后大力整顿朝纲,对后宫也多有革新。次年大选,一批新人入宫。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姓林的女子,名唤雪心。她不仅容貌倾城,更难得的是聪明伶俐,
能言善道,很快获得了新皇的宠爱,初封即为瑾嫔。瑾嫔升迁速度惊人,不出一年已晋为妃,
赐号“瑾”,取“美玉”之意。皇上说她如玲珑美玉,内外通透。因我是司饰局掌事,
常需为各宫娘娘量身制衣。瑾妃不似其他妃嫔那般摆架子,反而常留我说话,问些宫中旧事。
她尤其爱听梅妃和云嫔的故事,每每听到动人处,便唏嘘不已。“瑾妃娘娘年轻得宠,
正当盛时,何必听这些伤感往事?”一日,我忍不住问道。瑾妃嫣然一笑:“苏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