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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老城的阳光,浓烈得像刚榨出的石榴汁,泼洒在高低错落的土***建筑上。陆念一拖着行李箱,站在古城东门入口处,微微有些恍惚。广州连绵的阴雨和压在心头的焦虑,被这万里晴空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刺目得让人不知所措。疏离感像一件无形的外套,将她与周围喧嚣热闹的异域风情隔开。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手绘本,里面夹着的木棉花瓣,是她从那个潮湿沉闷的城市带来的唯一念想,脆弱得如同她此刻对职业理想的坚持。

突然,一阵欢快热烈的鼓乐声从前方的广场传来,人群向着那边涌去。原来,今天正巧碰上古城每日的开城仪式。身着鲜艳艾德莱斯绸的维***族姑娘们跳起了迎宾舞,裙摆飞扬,如同沙漠中怒放的花朵;老人们弹奏着热瓦普和都塔尔,苍凉悠远的琴声穿透喧嚣;戴着花帽的孩子们笑着穿梭其间。

陆念一被人潮带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前排。她正看着舞蹈出神,一位白发苍苍、笑容慈祥的维***族老奶奶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盘子里是折叠整齐的艾德莱斯绸方巾,这是当地欢迎尊贵客人的礼节。老奶奶对着陆念一说了句她听不懂的维***语,眼神温暖,拿起一条以橘红和金色为主、纹样热烈的方巾,便要为她系在颈间。

而在人群的另一侧,许安衍半蹲着,相机镜头追随着舞动的光影。然而,取景框的边缘,却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一片欢腾喧嚣中,她安静地站着,肌肤白皙,五官明艳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倦怠,眼神里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游离感,像一幅被误卷入热闹油画的工笔水墨。

他的心猛地一滞,手指完全脱离理智掌控,下意识地连续按动快门。咔嚓、咔嚓——取景框里,那个身影被瞬间定格。

那不是简单的视觉吸引,而是一种强烈的、近乎美学意义上的冲击。她站在那里,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沸腾欢腾格格不入的静谧气场,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被意外投入了浓墨重彩的油画之中。眼神里有种游离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戒备,偏偏又被身后飞扬的艾德莱斯绸和热烈阳光包裹着,构成了一种极其动人的矛盾感——脆弱与坚韧,冷清与浓烈,奇迹般地融合于一身。

许安衍下意识地微微调整焦距,将她那双尤其吸引他的、带着故事感的眼睛清晰地框在画面中央。他习惯了透过镜头捕捉和提炼美,但这一刻,强势地穿透了镜头,让他这个看惯风景的人,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和探究欲。

也许是这专注的、来自远方的凝视过于强烈,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巧合。他脚边原本乖巧趴着的阿金,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异常的心跳和那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忽然毫无预兆地兴奋起来,欢快地吠叫一声,猛地挣脱了松松握着的牵引绳,像一道离弦的金色箭矢,朝着许安衍镜头死死锁定的方向——陆念一,热情万分地扑了过去!

人群密集,变故在瞬间发生!

陆念一只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腿侧,惊呼声被淹没在周围的乐声人潮里。她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跌去。手绘本和行李箱脱手飞出,旁边摊位上玻璃杯倾倒,鲜红透亮的石榴汁泼溅而出,在她米白色的长裙上迅速晕开一大片惊心夺目的红渍。

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摊主的惊呼、旁人的侧目、狗狗兴奋的吠叫……

「阿金!」

许安衍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心急如焚地想追过去。可涌动的人潮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将他死死往远处推。这蠢狗!这次真是闯大祸了!

就在陆念一又窘又痛、不知所措之时,一只布满皱纹却温暖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一位戴着绣花帽、笑容慈祥的维***族老奶奶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吃力地帮她站起来,并轻轻拍打着她裙子上的灰尘,眼神里满是宽和的安慰。老奶奶示意了一下旁边一家安静的土陶店,搀着她,又招呼着闯了祸却毫不知情、还在兴奋摇尾巴的阿金,一起走进了自家店铺的荫凉里。

店内光线微暗,空气中飘浮着泥土和釉料的气息。架子上、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土陶制品,从实用的碗碟到装饰性的彩釉陶罐,在从门口斜***来的光线下,泛着沉稳温润的光泽。老奶奶让陆念一坐在一张铺着繁复民族刺绣坐垫的矮凳上,先递给她一碗清水让她清洗手上沾到的些许尘土。

惊魂稍定的陆念一,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好心的老人家和她的店铺。她注意到老奶奶粗糙的手指上沾着干涸的陶土,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因长年劳作而有些变形,这是一双真正匠人的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工作台上一个未完成的陶罐吸引,那上面用钴蓝和土黄勾勒着简洁却富有生命力的花纹。

老奶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拿起那个陶罐,又指指架子上几个完成的类似作品,用手比划着旋转的动作,嘴里说着维***语。陆念一虽然听不懂,却明白了那是在说「这是我做的」。

「真漂亮,」陆念一放下水碗,由衷地赞叹,她忘记了裙子的污渍,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拿出随身带着的手绘本和铅笔,虽然本子边角也沾了灰。她翻到一页空白页,指着陶罐,又指指自己的本子,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老奶奶。

老奶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容更深了,连连点头,甚至还把那个未完成的陶罐往她面前推了推,方便她观察细节。

陆念一快速地在纸页上勾勒起来,线条流畅而准确,不仅画了陶罐的形态,还迅速捕捉了那极具民族特色的纹样。她画的时候,老奶奶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种找到知音般的喜悦,偶尔还会用手指点一点某个细节,发出赞许的「嗯嗯」声。

画完速写,陆念一放下笔,对老奶奶笑了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画上的图案,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用最简单的肢体语言表达「我很喜欢」。

这时,老奶奶像是才想起什么,起身从里屋端来一杯刚榨的、色泽浓郁如红宝石的石榴汁,递到陆念一手中,示意她喝。那鲜红的颜色让陆念一又瞥了一眼自己裙摆上的「同款」色渍,这次,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谢,然后小口品尝起来。酸甜冰凉的汁液滑过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慌乱和尴尬。

阿金则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陆念一脚边,巨大的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安慰声,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我知道错了但我喜欢你」的真诚。

看着脚边这只罪魁祸首却无比真诚的大狗,看着手中这杯甜美的果汁,再看向身边这位言语不通却用善意和艺术与她进行了无声交流的老奶奶,陆念一心中那层因职业挫折和城市疲惫而包裹的硬壳,在这异乡突如其來的混乱与纯粹温暖中,竟真的微微松动、融化了一些。她不再是那个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而是在这短暂的片刻,通过艺术和善意,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真实的、细腻的连接。

等到许安衍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气喘吁吁地找到自家闯祸的狗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午后的阳光透过店门的雕花木格,洒下斑驳的光影。明艳却带伤的姑娘安静地坐在异域风情的店铺里,微微垂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里捧着一杯殷红如宝石的石榴汁。而他那条「叛变」的大金毛,正温顺地把脑袋搁在她并拢的膝盖上,一副守护者的姿态。一静一动,一人一狗,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和谐的氛围。

许安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举起了相机,悄然按下快门,记录下了这无声却充满故事感的瞬间。

收起相机,他才带着满脸的歉意走上前。「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吧?阿金它平时真的不这样,我……」他语速有点快,显得真诚又懊恼。

陆念一闻声抬头,他很高,穿着工装外套,微卷的头发下是歉疚而明亮的眼睛。她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礼貌:「没关系,只是意外。它很乖。」她说着,下意识地揉了揉阿金的耳朵。

老奶奶在一旁笑着摆摆手,用生硬的汉语说:「狗,喜欢她!缘分!」

许安衍再次郑重道歉,并提出赔偿清洗裙子的费用。但陆念一坚决地拒绝了:「真的不用。」她整理好东西,再次向老奶奶道谢,然后拖着行李箱,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走向预订的民宿,没有再多看那一人一狗一眼。

许安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莫名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他低头对阿金说:「你看你,把人气跑了吧。」

然而,命运的巧合似乎才刚刚开始。

半小时后,当陆念一终于找到那家藏在深巷里的、种满无花果树的古朴民宿,办完入住,推开三楼客房的木窗,正准备喘口气时——

「汪!汪汪!」

熟悉的、欢快的犬吠声从楼下院子传来。

陆念一心头一跳,探身向下望去。只见下面那只叫阿金的大金毛,正兴奋地在院子里绕着一个人的腿打转。而那个正从民宿老板手里接过钥匙、抬头四顾的男人,不是那个摄影师又是谁?

他也住这里?陆念一下意识地缩回身子,一种莫名的、被「巧合」打扰的感觉浮上心头。

傍晚,和陆念一一同前来勘景的客户苏蔓、陈哲以及摄影师老周抵达民宿。几人简单碰面,在客栈一楼匆匆讨论了第二天的拍摄路线和注意事项。会议结束后,苏蔓和陈哲回房休息,陆念一却毫无睡意。

她独自走到民宿安静的院子里。夜风微凉,古老的葡萄架枝繁叶茂,串串未成熟的青葡萄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望着喀什澄澈的星空,试图消化这一天的兵荒马乱。

细微的脚步声和铃铛声响起。

阿金摇着尾巴,精准地找到了她,再次热情地凑过来,用湿凉的鼻子蹭她的手心。

紧接着,许安衍的身影出现在葡萄架的另一端,手里拿着阿金的牵引绳,脸上带着些许无奈和更大的惊讶:「哈喽?又见面了。它……好像又找到你了。」他走过来,这次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我真的得再次道歉,也为这巧合。阿金它……以前从没对陌生人这样过。」

「看来它比较特别。」陆念一的语气依旧清淡,手下却忍不住挠了挠阿金的下巴。狗狗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或许是的。」许安衍看着她,月光下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些许,「我叫许安衍,这是我的狗,阿金。」他正式地重新介绍自己。

「陆念一。」她简略回应。

「从广州来?」他试着找话题,注意到了她的一些细节。

「嗯。你也是?」

「是。看来不仅是邻居,还是老乡。」许安衍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这边光线和内地很不一样,对摄影和……设计,应该都很有启发。」

陆念一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阿金满足的喘息声和远处的虫鸣。她欣赏他的专业见解,也感谢他的歉意,但长期的职业习惯和内心壁垒让她无法轻易接纳这份过分的「巧合」和热情。

「不打扰你休息了。」许安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距离感,他拉过阿金的项圈,礼貌地点头,「晚安,陆小姐。希望明天你的裙子能处理干净。」

「晚安,许先生。」陆念一看着他牵着似乎不太情愿离开的阿金走回客房的背影。

喀什的夜,静谧而深沉。意外的相遇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缓缓荡开,尚未知会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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