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树下的契约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像陈年的浆糊,
把整个镇子都糊得灰蒙蒙的。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石板路上时,
裤脚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斑,混杂着雨水,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是阿砚吧?
”苍老的声音从门楼底下钻出来,裹着雨丝打在我脸上。
抬头就看见个穿藏青对襟衫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手里攥着柄竹骨油纸伞,
伞沿的水珠正顺着竹骨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张婆婆?
”我把行李箱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从房檐滴落的水流,“我是沈砚,来接我外婆的房子。
”张婆婆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两圈,忽然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
门楣上的铜环生了层绿锈,门楣两侧的对联早就褪了色,只剩下些模糊的暗红痕迹,
像干涸的血迹。“进来吧,你外婆走前吩咐过,让我在这儿等你。”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被雨声割得七零八落。我跟着她往里走,门轴“吱呀”一声惨叫,
像是要把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都倒出来。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
踩上去滑溜溜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还夹杂着淡淡的槐花香——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怕是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
几乎要把半个院子都罩住,墨绿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你外婆是上个月走的,走得突然。”张婆婆领着我穿过天井,往正屋走,“她一直念叨你,
说你在城里工作忙,怕耽误你,直到咽气前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外婆走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手机信号不好,等看到未接来电回过去时,
张婆婆说她已经入殓了。这房子是外婆的老宅子,她守了一辈子,临了也没舍得离开。
正屋的门是两扇雕花木门,上面的金漆早就掉光了,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张婆婆推开门,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屋里没开灯,
只有窗棂透进来的微光,隐约能看见摆着的老式八仙桌和太师椅,桌椅上铺着层薄薄的灰尘。
“你外婆的东西都给你留着呢,”张婆婆走到八仙桌旁,从抽屉里摸出串钥匙递给我,
“这是大门和各个房间的钥匙。西边那间是你外婆住的,东边那间……”她顿了顿,
声音压低了些,“你外婆说,那间房你别进去。”我接过钥匙,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为什么?”张婆婆往东边的方向瞥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别问,也别进去,听你外婆的准没错。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晚上睡觉前,记得把堂屋的灯开着,
还有院门口的那盏灯笼,也得点上。”我正想问为什么,她已经转身往门口走,
油纸伞在门槛上磕了两下,留下两个湿漉漉的印子。“我家就在隔壁胡同,
有事你喊我一声就行。”话音落时,人已经消失在雨幕里了。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雨点打在窗棂和槐树叶上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耳膜。
我把行李箱拖到西厢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西厢房收拾得还算干净,
靠墙摆着张老式雕花床,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外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的确良衬衫,眼神清亮。我走过去摸了摸相框,
冰凉的玻璃下面,外婆的笑容定格在很多年前。收拾到傍晚,雨总算停了。
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给老槐树的叶子镶上了层金边。我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忽然发现东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黑洞洞的,像是只眼睛在盯着我。心里莫名一紧,
想起张婆婆的话,赶紧移开视线。可那破洞像是有吸力似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那边瞟。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走到东厢房门口,钥匙串上有好几把钥匙,我挨个试了试,都插不进去。
“看来是锁死了。”我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转身想走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门楣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些奇怪的符号,纸边已经卷了起来,
像是被风吹了很久。晚饭是在镇上的小饭馆吃的,一碗阳春面,寡淡得很。
老板娘是个胖妇人,听说我是沈老太的外孙,眼睛瞪得溜圆:“你就是阿砚?
你外婆那房子……你敢住?”“怎么了?”我挑起面条的手顿了顿。“那房子邪乎得很呐。
”老板娘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前几年有个外乡人想租,住了没三天就跑了,
说晚上总听见有人哭,还说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在院子里晃悠。”我心里咯噔一下,
强装镇定地笑了笑:“哪有那么邪乎,估计是他自己吓自己。”“可不是我瞎说,
”老板娘急了,“你外婆年轻时就古怪得很,总在半夜去槐树下烧纸,还不让人看。
有回我起夜,隔着墙看见她在槐树下跪着,嘴里念念有词的,吓了我一跳!”我没再接话,
匆匆扒拉完面条就回了老宅。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风卷着槐树叶沙沙作响,
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想起张婆婆的嘱咐,赶紧去开堂屋的灯,
老式的白炽灯“啪”地亮了,发出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了些黑暗。
院门口的灯笼是那种老式的纸灯笼,我找了半天才在杂物间找到蜡烛和火柴。
点燃蜡烛放进灯笼里,昏黄的光透过红纸照出来,把青石板路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躺在床上时,总觉得不踏实。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来晃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走动。迷迷糊糊快睡着时,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像是东厢房的门开了。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侧耳听了半天,
除了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肯定是听错了。”我拍了拍胸口,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吵醒了。那哭声细细的,
像是个女人在哭,又像是猫叫,飘忽不定,一会儿在东厢房方向,一会儿又像是在院子里。
我吓得浑身僵硬,死死地攥着被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哭声断断续续的,
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怨,听得人心头发麻。直到天快亮时,哭声才渐渐消失。第二天一早,
我顶着黑眼圈去敲张婆婆的门。张婆婆开门看见我,愣了一下:“咋了这是?没睡好?
”“张婆婆,昨晚我听见哭声了。”我声音还有点发颤。张婆婆的脸色沉了沉,
往老宅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听见了?”“嗯,像是个女人在哭。”张婆婆沉默了半天,
叹了口气:“唉,该来的总会来。阿砚,你还是走吧,这房子不是你能住的。”“为什么?
”我追问,“这房子到底怎么了?外婆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张婆婆摇摇头,
转身往屋里走:“别问了,对你没好处。你外婆守了一辈子,就是为了压着那东西,她走了,
这宅子……镇不住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张婆婆关上门,心里乱成一团麻。老板娘的话,
张婆婆的话,还有昨晚的哭声,像一团乱线缠在我脑子里。回到老宅,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东厢房门口。门还是锁着的,门楣上的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盯着那张黄纸看了半天,
忽然发现上面的符号有点眼熟——像是小时候在外婆的旧书里见过,
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棵老槐树,书页都泛黄了,里面全是些奇怪的符号和看不懂的文字。
我冲进西厢房,翻箱倒柜地找那本书。外婆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些旧衣服和老物件,
我找了半天,终于在床底下的一个木箱里找到了。书的封面已经磨破了,
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槐阴记》。翻开泛黄的书页,里面的字迹娟秀,是外婆的笔迹。
前面几页都是些符咒,和东厢房门上的符号一模一样。往后翻,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日记。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初七。槐花开了,她又来了。红衣服,真好看。”“民国二十三年,
三月十五。她哭了,说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把她藏在东厢房,别让爹发现。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初二。爹发现了,要烧了她。我跪在槐树下求了三天三夜,
槐仙显灵了,爹不敢了。”“民国二十三年,四月十五。槐仙说,要留她在这儿,
得有人守着。我跟槐仙约好了,我守着这宅子,守着她,直到我死。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很多地方都被水渍晕染了,看不清。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阿砚,别开门,别放她出来。”我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书差点掉在地上。原来外婆守着的不是房子,是东厢房里的那个“她”。
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那个在槐树下哭泣的魂灵。傍晚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
像是又要下雨。我坐在堂屋里,看着那盏昏黄的灯,心里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灯笼突然灭了。不是被风吹灭的,而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灭的,
一点火星都没剩下。院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黑暗中扭曲、晃动。
紧接着,东厢房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撞门。
“咚……咚……咚……”撞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出。
我吓得缩在太师椅上,大气都不敢喘。突然,撞门声停了。院子里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东厢房那边传来,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堂屋靠近。
我死死地盯着门口,手心全是汗。昏黄的灯光下,门口的地面上,
渐渐映出一个影子——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的影子,长发披散着,拖在地上。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我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冰冷的,带着无尽的哀怨。“你是谁?
”我用尽力气,才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
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里带着的那种绝望,
或许是因为外婆日记里的那些字,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走了。我站起身,
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门口那个影子重叠在一起。
“我带你去找回家的路。”我说。第二章 红嫁衣那夜之后,院子里的哭声就停了。
我没有走,也没有打开东厢房的门。只是每天傍晚,会在槐树下摆上一碗清水,一碟点心。
张婆婆来看过我一次,见我没走,只是叹了口气,留下一捆香烛就走了。
《槐阴记》里的日记断断续续,我翻来覆去地看,总算拼凑出些线索。外婆年轻时叫沈玉书,
日记里的“她”叫晚晴,是个唱戏的姑娘,民国二十三年春天来镇上演出,
不知怎么就滞留在了老宅,然后就……死了。至于晚晴是怎么死的,外婆没写。
只说爹要烧了她,想必是不待见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而那个“槐仙”,
更像是个模糊的符号,外婆说它显灵,却没写它是什么样子。这天下午,
我正在整理外婆的旧物,想找找有没有关于晚晴的更多线索,
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哗啦”一声响。出去一看,是院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倒了,
灯笼纸破了个大口子,里面的蜡烛滚在地上,已经灭了。捡起灯笼时,
发现灯笼杆上缠着些黑色的线,像是头发。我心里一紧,赶紧把线扯掉,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西厢房,继续翻找。在一个旧衣柜的夹层里,摸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
是个红木盒子,巴掌大小,上面雕着缠枝莲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
绒布上放着一支银簪,簪头是朵梅花,做工很精致。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齐耳短发,
是年轻时的外婆;另一个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眉眼弯弯,笑得很好看。想必这就是晚晴了。
我拿着照片看了半天,忽然发现照片背面有字,是用铅笔写的,很轻:“赠玉书,晚晴。
民国二十三年,春。”原来她们是朋友。正看得出神,窗外忽然飘过一片阴影,
快得像一阵风。我抬头往窗外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摇晃。傍晚的时候,
天又开始下雨,比上次更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我想起张婆婆的话,
赶紧去点院门口的灯笼。可这次,无论怎么点,蜡烛就是不着,明明火柴是亮的,
一靠近灯笼就灭了。“邪门了。”我嘟囔了一句,放弃了,转身想回屋。刚走两步,
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又是东厢房的门。这次听得很清楚,就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东厢房的门依旧关着,和平时没两样。可不知什么时候,门楣上那张黄纸掉了,
落在地上,被雨水泡得发软。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快步走过去,
捡起那张黄纸,纸已经湿透了,上面的朱砂符号晕开了,变成一团模糊的红,像血。
就在这时,东厢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穿衣服。
我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转身就想跑。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
“阿砚……”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东厢房里传来,带着水汽,湿漉漉的。我浑身一僵,是晚晴?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能帮我把那件红嫁衣拿来吗?
”红嫁衣?我愣了一下,想起外婆的日记里好像提过,晚晴有件红嫁衣,
是她准备结婚时穿的,可还没来得及穿,人就没了。“在……在哪儿?”我结结巴巴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