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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王维《秋夜曲》
“阿弥陀佛!竟这样多。”阿筠打开屉笼,原来这梳妆台只有一屉,宽而浅,不便收纳,成百件胭脂头油药膏都乱乱码着。
听她念佛,项元觉得好笑,不自觉在门外“哧”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筠之听见了,以为是小努解完手吓唬自己,蹑手蹑脚走至门后,倏的一声,径直将两扇房门打开。
可来人并非小努。
一素不相识的玄袍郎君立于门口,身影颀长。英方的额头上一带貂皮护额,眉骨上两道剑眉,鼻梁直而挺拔,有如刀裁,衬得眼窝很深。他腰系于阗玉带,别一把黑漆障刀,大手很结实,有常年弓马的粗茧和划痕。
是邵项元。
筠之反应过来,迅速垂下脑袋,新婚前原不该这样见面的,况且此刻自己散发未系,实在失仪。
“哎哟这风,全吹乱啦!阿筠赶紧关门。”兰娘一喊,脚步声也响起,筠之急忙回道:“这就关啦!”余光瞥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双耳红得热炭一样,不敢抬头。
邵项元也回过神来,她面腮光洁,未施粉黛,一双清泠泠的杏眼,烛火在里面映出流光,两扇长睫毛扑闪躲避,像受惊的动物东躲独立。她没束头发,有几丝贴着颈脖一路滑到领口下面。
呼吸一下乱了,他急忙别开目光,望着远山青黛,胸腔下庆幸和狂喜在奔涌。
原以为是桩御赐的无趣姻缘,可此刻只想对六年前崇文馆祈愿的自己宣告,那位六艺精通的豁朗小娘子,将来会是你的妻。
筠之小声道:“将军……何事打扰了么?”一面将散着的头发拢至胸前。
邵项元冷着脸,但耳根红了,丢下一句“典记好好休息”,逃也似的快步走开。
庭内流水落花安静。
次日一早,兰娘听见都尉回来的消息,带上两个仆妇到正厅回话,禀明嫁妆的仆妇侍女名目及珍玩宝马,其中哪些是御赐的,哪些又是卢家的。
邵项元刚吃完早饭,心不在焉道:“兰娘子可知,如今西京流行什么样式的妆台?”
兰娘心里七上八下,虽方才春秋笔法将嫁妆往多了说,可和京城大户比究竟不算什么,只怕都尉会看轻阿筠,也看轻卢家。此时听他好端端地忽然问起妆台,以为是自己听错,确认道:“不知都尉问的是什么妆台?”
“就是女子对镜梳洗打扮的木具。”
兰娘照实答了,邵项元略一点头:“你可去了。这几日并无别事。”又道:“等典记醒了,我同她一道用午饭。”
这一等等到了日禺。
筠之原本习惯早起,但连日颠簸,睡得香沉,兰娘怎么也叫不醒她,好容易起来,立刻替她换衣裳,素绿彩花小绢衫配苜蓿纹印花襦裙,再套上白鹅毛披风并薄绢帏帽——婚仪前,男子是不该见新妇样貌的。
二人推门出去,庭内槐树蓊郁,邵项元已在树荫下立候了。
他仍穿一身玄袍,但脱了貂皮暖额,腰间也换成一把金银纹龙环短刀。
一见到他,筠之耳朵又红热起来,悄一抬头,邵项元倒是脸色舒展,自若无事。
可邵项元也是佯装镇定。她走在自己身侧,一步一行,钗环轻摇微撞,玲玲琅琅,真好奇是什么珠钗?声色这样清脆。
邵项元放缓步子,走在她侧后身想看一看,可如此一来,连从若隐若现的帏帽面纱下看她一眼也不能够了。
想问问她还记得自己么?
可六年前自己并未抬头,也未说话,大约并不记得罢。虽说如今绯袍在身,到底也不是紫半褙金玉带,离她当年所说的“画地取封侯”还是有些差距。
他思来想去纠结着,马车已行到凫水庄前。
项元下马,一位眉眼秀润的娇小娘子迎上来,来人是凫水庄的当家,与项元协礼一干是旧相识,因她夫君是姓耶律的契丹人,众人便称呼她律娘。
律娘行礼笑道:“都尉福安。厢房菜肴都按吩咐备下,今日有新启窖的剑南烧春,都尉要不要尝尝?”
“不必,还是乾和葡萄,”邵项元略略颌首,转身打起车帘,扶筠之下车。
律娘笑盈盈道:“这位就是崔五娘子吧?今日怎么不见秦将军来?这剑南烧春真是可惜了。”
筠之心里一震,原本要去扶邵项元的左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她抽手回来,自己抓着车柱,稳稳下车。
邵项元怔愣片刻,眼神扫过她手指,欲言又止。他回手臂,平淡道:“阿礼在朔州,今日不来。”之后再没说话,也未对律娘澄清身边的她不姓崔,而姓卢。
这酒庄很雅,前厅引小股流水穿堂而过,水上置一木廊桥,滩上是凤尾竹并各色精致织花。步桥而过,堂中一侧是几位茶师注汤煎茶,另一侧是乐师舞娘吹奏演艺,方才的乐声便由此而来。可谓一步一景,相映成趣。
这酒庄虽不在城内,但因为陈设雅致,演乐一流,又兼有两京美食及突厥胡食,在代、朔、云几州闻名遐迩。
一路上小厮侍女见了邵项元,纷纷行礼唤都尉,筠之走在邵项元身后,见他三步一拂袖,十步一点头,心中暗忖道:“大约是此处熟客,所以人人认得。看他一本正经,不想也是烟花常客,和崇文馆那些花天酒地的世家子没有区别。”
二人先用醋萝、丁子香淋脍等开胃菜,其中有一道酒桃入口即化,甜融软烂,又有些许酸味,很是开胃。可吃到后面,回酸渐重,筠之酸得咧嘴,只好端起杯盏大饮桂花醑,却不想酒味一冲更显酸了,又拿两手去揉腮下。
尔后又有缠花云梦肉、金银夹花平截、小天酥、鹅鸭炙、醴鱼臆、红羊枝杖等肉食热菜,并冷胡突脍、胡麻饭、驴鬃驼峰炙、牙合肴瓦等胡食。喷香扑鼻,口感丰富。
那金银夹花平截最麻烦,先要在金秋晴日收螃蟹,再将螃蟹同葱白、干姜、紫苏上锅蒸好,拆出蟹肉、蟹黄、蟹膏,将面团擀皮,三蟹均匀铺在面皮上,卷紧,切小段,还要上锅再蒸一回调味。
筠之爱吃螃蟹,这平截里的蟹肉嫩滑,蟹黄入口即化,微甜鲜香,很对她胃口。
邵项元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望着胡食很好奇的样子,实在可爱,不自觉开口道:“‘牙合’是突厥语的‘油’,‘肴瓦’是‘饼’,所以牙合肴瓦就是突厥人的油饼。”
筠之笑盈盈道:“肴瓦?这两字发音饱满,的确和饼一样圆。”
邵项元道:“热洛河由鲜鹿血和鹿肠煎制,驼峰炙多取骆驼甲峰上的肉,因为甲峰水分更足,肉质嫩而不柴。”君子远庖厨,他也不知怎么了,此刻竟然自发为她介绍。
筠之认真听着,她素来觉得懂吃菜的才是聪明人。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节要什么菜,菜与菜之间如何平衡搭配,不同菜色又该佐以何种美酒。例如烧春味烈,与炙烤的牛羊肉相得益彰;三勒浆甜醉下气,能凸显酥酪的浓郁奶香;虾蟆陵的郎官清淡爽,配蟹肉或鱼肉最佳。
筠之微笑道:“听起来突厥语和汉语大相径庭,将军实在博学。”
“军里人人都会几句,也都有突厥语名字,不算什么。”
筠之好奇道:“人人都有?那都尉也有吗?”
“阿黑巴尔斯。是白色老虎的意思。”
噗,倒很贴切。筠之仰脸笑了,又问:“那秦将军的呢?”
“哈尔颇黎,是雪狼。”
竟然真的是狼,筠之哧一声笑了,难怪之前说他们狼狈为奸,秦协礼脸色非常复杂。
筠之拿起酒壶,金蕉叶里倒满桂花醑,举杯祝道:“阿黑巴尔斯无往不利。”
“多谢,”项元也满饮一杯,笑道:“典记的名字是竹。竹子的突厥语是唐苏合思。”
“唐苏合思?很好听。”
“是好听,”邵项元别开目光,喉结略滚一滚。话一脱tຊ口他就想起漠北缺水,怎么会有竹子一词?
他看她,她依旧在啜酒,眼睛向前望着发呆,脸上很柔驯的神气,大约没有发觉。
筠之盯着潋滟的酒液,心想他和京城男子不太一样。昨晚夜色暗淡,如今置身酒楼光烛下,她才看清项元肤色精黑,握酒杯的大手也黝黑粗糙,长安近年盛行慵懒之风,他的肩膀却是挺拔宽阔的,筋骨利落。
他侧脸时轮廓分明,低头时有翩翩之风,剑眉星目,是单眼皮,右眼眉尾下有块杏仁大小的疤痕,平添几分少年气。
唔……难怪崔五娘子那样喜欢他。
不可不可,她急忙打断自己的欣赏。邵项元已心有所属,将来休妻另娶也说不定。西晋贾充有左右二夫人;北魏***先娶张氏,又立太常卿之妹为正妻,两妻并嫡;曾经她卢家也将自己的女儿塞给东郡王陆定国作平妻,致使东郡王原本的发妻郁郁离世。读了这样多书,若还耽于他美色,吃亏的就是自己。
这心有所属的邵项元,此刻品着乾和葡萄酒,一面思考给她打一台怎样的妆奁才好。御赐的一套小叶紫檀或许可以用上,但黄梨木更轻软些,不易磕碰。
有小厮来报都尉家的马车车断了,兰娘行礼起身,跟去外间察看。
一时厢内只剩二人,寂然无话。
筠之悄然抬眼,学他倒了半盏乾和葡萄,初饮时清香扑鼻,回甘清甜,可一杯下肚酒意渐渐厚重,筠之招架不住,脸颊耳朵都晕得滚烫。
凫水庄的地暖烧得极旺,两只鎏金香炉的炭火也没断过,筠之浑身热融融暖绵绵的,堂中又正演琵琶《绿腰》,前调缓缓催人眠,不自觉想倚几小憩一刻。
项元一早注意到她醉了,有意看堂中歌舞,眼神却不自觉飘向她。他装忙饮酒,可手指对主人的焦躁心思全然不知,酒杯上胡乱点弄着。
若筠之此时略微抬头,就能看见他警觉又紧张的目光,像守在暗处的猫或虎犊。
一曲《绿腰》过半,正是间官莺语花底滑。
可兰娘子还未归。
邵项元忍不住将身子向右挪了挪。
靠近了就贪求再近一些,他一寸寸靠近,近到完全坐在筠之身边,近到能听见她呼吸起伏。
《绿腰》曲要终了,琵琶促弦转急,嘈嘈切切,舞伎的沙铃嘹嘹呖呖作响,但邵项元的天地是安静,只剩她浅浅呼吸而已。
他俯下身,忍不住摘掉筠之帏帽。
她脸颊粉红一片,额发随呼吸轻晃,一双睫毛如蝶翅微微扑颤着,大约已经睡着了。
他为她盖上来时穿的白鹅毛披风,轻轻地,不愿摇动她发间鸟簇团雪钗一分一毫,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贝。
唐苏合思,是最珍贵的宝物。
“都尉有心上人了。”律娘站在门外笑,她来送糕点,带着一套银制茶具、两只素面淡黄琉璃茶盏,原预备亲自为他们煎茶,无意将小儿女一幕尽收眼底。
项元低声一笑,将筠之披风再拢了拢,才坐回案几左侧。
屋内的鸳鸯博山炉焚着木樨沈,轻烟缭散,润气蒸香,四下寂静中,她一时能听见炉腹香饼燃断的声音。
筠之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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