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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鱼玄机《代人悼亡》

一到楼下厢房,筠之尽心敷衍,但迟迟不敢饮酒,二夫人仰着脖子饮尽一杯,将杯底掀给她看,笑道:“喏——小妹妹可放心了罢?”筠之登觉惭愧,举盏回敬一杯。

飞觞几轮,二夫人笑道:“妹妹会弹琴么?”筠之道:“能弹几首筝曲。”二夫人红唇微勾,叫人抬来一架钿筝,笑道:“弹《梅花三弄》,我听一听。”

筠之依言抚琴,二夫人闭眼赏曲,听得高兴了,自己抱起琵琶对弹,钿筝泠泠,琵琶切切,相和相唱间别有一番韵味。

筠之想起煮茶一事,意欲藏拙,挑出几处弹错。

二夫人停下琵琶,坐到筠之身边,扶着筠之双手道:“泛弦时不要着急,心一急,指头便紧了。嗳——像这样,手腕推出去用力。”

筠之道:“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夫人精通琶、筝两道,弦乐实在了得。”

二夫人丢开手,咯咯笑道:“你若在苏州酒楼弹上十年,火候自然也纯熟了!”

家僮侍女们都拦道:“夫人,夫人,以前的事可说不得,府君听了又要生气。”

二夫人站起来,兀自灌酒,哼了一声道:“他?让他气去,就为着我这出身,难道就不如人啦?鸡生蛋,蛋生鸡,我前前后后给他崔家下了四五个蛋,也保了一辈子的荣华!”

家僮们私下窃语笑道:“四五个,但下不出公鸡蛋。”侍女们纷纷劝道:“夫人少说两句罢。”

二夫***红指甲攥紧酒杯,对众人骂道:“你们是出息了,管着我说话来了!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瞒着我,替老头子做过多少污糟事?香的臭的全往他屋里拉,指望卖了女儿,也过一过老娘我的日子!呸!没这个门!如今五十来岁的人了,指不定两腿一并上了天,床没爬上,先送了殡了!”

两个小侍女是新来的,低声议论道:“要不要通传府君一声?”

二夫人骂道:“你们烂了喉咙啦,说话咕叽咕叽的是怎么?蝎蝎蛰蛰,别以为我不知道——骂我下不出公鸡蛋,偷多了人,嗬!我要偷,满潞州、满天下,哪里偷不得?倒要被你们狗眼瞧了去?……趁早滚蛋!老娘眼睛里最揉不下沙子。”

这样的泼,三日一小撒,五日一大撒,家僮侍女们都见怪不怪了,木木地劝慰道:“夫人少喝两杯,少喝两杯。”

二夫人又坐下了,嚷着:“我偏要喝!”倒酒与筠之对饮,凄凄诉诉起来。筠之杯杯饮过,喝得脸上滚烫、手脚也绵软了,仍百般宽慰。二夫人渐渐收了眼泪,手绢擦一把脸,上好的妆容都晕染开了,是山茶花雨打风吹去,留下两道香粉白痕。

家僮侍女又劝道:“夫人别哭了,免得伤身。”二夫人却哭得愈发凄厉了,筠之默默地道:“夫人受了不少委屈,哭一哭好受些。”

听到“委屈”两字,二夫人又哀哀垂泪,拉着筠之的手道:“妹妹!你如今为人正室,哪里明白我们这等低贱人的苦楚?进了这高门大院,旁人以为是长线钓大鱼,实则骨头渣子都不剩呐!”

两掌相触,筠之觉得手心一凉,外廓浑圆,中间方空,是二夫人递了一枚钱币。二夫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筠之,凄怆中更有怨毒。筠之心中一凛,竟醒了六七分酒,但四周家僮在侧,不敢擅动,先将钱币悄然拢进袖内,仍旧陪夫人饮酒。

楼上厢房,崔挹已不复先前那样半笑半闭的目光了,板着长脸,目光森森,向四侧在座官员一一扫视过去。

协礼举杯道:“刺史何必同妇人置气?先饮在下一杯罢。”众官员亦附和举杯,协礼又道:“其实——其实如今军情并不乐观,***厥来势汹汹,云州恐怕还要打上半年,军粮能挪用救灾的,毕竟有限。”

崔挹听他话头不错,略略饮过,问道:“那么都尉的意思,军粮能押来多少?”

协礼望向项元,但他置若罔闻,并不理会自己,只好对崔挹道:“原本要押一百一十万石来潞,但刺史知道,兵法有一句话,‘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归根结底是押送粮草的耗损太大。不知刺史以为这一路损耗在多少呢?”

周兴先起身道:“说到粮草,不得不提都尉在前线辛劳,保家卫国,我先敬三杯。”

崔挹也笑了,亲自为协礼斟酒,捋着胡须道:“已经走上水路,那么——那么耗损四成也寻常。”又搭上协礼的手道:“若都尉肯给这个颜面,这四成,在下一分不要,悉数敬上都尉与都督,权当见面礼,还望不要嫌弃。”

协礼惊住了,“这——这——”略定了一定,推辞道:“刺史高看在下了。”

原本这一百一十万石,只够四十万人将将果腹两百日,崔挹要削四成,就有十六万人要挨饿卖田,富户那头以十两买田,他们对朝廷报十五两一亩地,等过完明账,差额的银子再和富户们七三、八二分成。十六万人,受灾的土地十六万亩,刨去一路打点费用,一亩净赚三两——潞州官场近五十万银子入账。崔挹少说捞两成,也即十万两白银。

邵项元冷笑,为这样一笔钱,叫人不认亲娘也使得,眼下除了死,这帮老货还怕什么?

崔挹见协礼犹疑,松开手,笑道:“如今北边不太平,小到潞州,大到淮河以北,各地营生全仰赖军方打了胜仗。若都尉因潞府襄助,再胜一场,也是我们各级之荣幸。”众官员都点头称是。崔挹继续道:“况且现下国库虚空,潞州几个地县的小账,实在不足为虑,我崔某人还没有那样大的面子,敢惊扰两京。”

末尾一句显然是威胁了。国朝谁人不知他们博陵崔氏的威风?哪怕协礼这样常年在外的,也认得崔运昌父子是国子祭酒和吏部侍郎。三省六部七寺十六卫,各监东宫御史台,哪里没有他崔家人?——得罪了博陵崔氏,将来都别想好过。

周兴也就十分放松地斜倚软榻,笑道:“如今邵都尉知道了我们潞州实情,如何?也觉得以粮买田是上上之计了罢?”

协礼默然不语,厢中一片沉寂。

邵项元饮尽了,杯盏“哐”的一声砸回案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他仍自坐着,笑道:“明年庄稼人死绝了,云州因此短军需、打败仗,惹怒陛下,朝廷问罪刺史,什么名门都不敢搭手。”

周兴一掌拍案,喝道:“这是上峰谈话,你这是甚么姿态?来人!把这宋璟押押押下去!”

“谁敢?”邵项元缓缓站起,一声反问震得两个侍卫也愣在原地。他掷赴任文牒于案,笑道:“宋某人天子门生,这文牒由吏部亲笔,加尚书省和天后宝印,刺史也才刚签字。押我,你周兴没这腕力。此前江南东道闹出反贼,几个州县都是刺史就地伏诛。此时压价买田,事做得太绝,逼出反民,连累崔刺史抄家流放掉脑袋,你担待不起。”

周兴“你你你”得说不上话来,邵项元继续道:“崔氏,国朝第一大宗,胃口自然不小。但邵都尉恐怕没有这心思,觊觎别人的军粮。”言此,望协礼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厌鄙神色,但一闪即逝,脸色回复平和。

邵项元转身向外,摆手道:“不劳诸君相送,告辞。”

协礼握紧酒杯,觊觎?这又算什么?当着陌生人的面提醒他自重?

“反了!反了!”周兴连连拍案,众官员纷纷劝慰:“长史勿急,不过一个小小进士,这样不知好歹,将来能成什么气候?”周兴拂袖坐下,对协礼道:“邵都尉,你这进士同窗真是好大的气派!”

崔挹摆手道:“嗳——年轻人血气方刚,不必计较。那么方才所说之事,都尉意下如何呐?”

协礼仍依着那“廴”字行事,方才自己草率,叫阿元扮了黑脸,那自己便要扮红,将这里众人拖住。便道:“刺史抬举,我不敢不给这面子。然而四成……这样大的事,也非我一力能决定。”想着不能牵累窦都督,便道:“这样罢,自太原府来的粮船是都督府司马李敬业所押,等他靠岸,我们一并再行商议。”

周兴冷哼道:“都尉这是有心敷衍,一个都督府司——”

“胡说什么?李司马是司空李勣之孙,下一任英国公,焉由你议论?”崔挹竖起眉毛训斥,转对协礼笑道:“好,好,二位远来tຊ是客,届时仍由我做东款待,咱们缓缓再议。”

于是乐伎又被唤回,厢内重又歌舞升平,峩峩洋洋,协礼照旧与众人谈笑敷衍着,十几坛乾和葡萄,灌得酒酣耳热,两颊也笑酸了,难免厌烦。

协礼推着杯盏,想来阿元也真够可以,这些年的应酬,自己能逃脱便逃脱了,总是他应付这帮老货。这些年了。

散了席,回官驿的路上夜雨潇潇,马车缓缓碾过水洼,车里泛着一股子湿气,油纸伞尖汇出交错的水痕,油纸、浆糊、发霉的竹骨,叫人胸口闷得发紧。

回房时仍醉醺醺的,协礼“嘭”的一声甩上门,呼啸的风声止了,房内寂静一片。自己出去前吹了灯么?竟这样暗。

“陈实——陈实——!”

叫人人也不应。协礼踢开凳子,踉跄连连地坐到圆椅上,双手在桌上胡乱摸寻火石,摸不着,索性丢开手,此刻头疼欲裂,倒不如醉死过去算了。

思绪随狂风胡乱翻滚着,协礼摸了摸左胸前的佩袋,箭簇隔着厚锦,手感平滑又尖锐,一如暗藏心底的感情。究竟始于何时呢?自己竟纵容爱意滋长得不可收拾。

“什么时候的事?”

忽然有声音响起,协礼震得赫然一下,手按在牛角鞘上,拔刀半寸,寒光闪动,在墙壁投下一道亮影。

“喝了多少?连我也听不出么?”邵项元坐在暗处,冷雨中月光忽明忽晦,直棂窗的影子在他脸上幽幽流动。

“怎么在这儿?”协礼嗓音哑了,将障刀缓缓按回鞘里。

“这要问你。”阿元的声音很低。

忽然打起让自己歉疚的哑谜。协礼默然,微微坐直身子,这回终于找着火石了,双手擦石,灯烛燃起,房内逐渐变得明亮。

再回身时,他看清筠之也在这里,睡着了,伏在阿元膝头,呼吸轻如游丝,长发披垂而下,笼着一层纱灯的湿雾光泽。自己望不见想象中的香甜睡颜,但阿元可以。

“我从来信你。”邵项元低骂一声,“若不是为***,我一早断了你手脚。”

他二人在娘肚子里就认识,到如今二十一年。世上没有血缘还叫他相信的,独筠筠、阿礼和窦都督三人。但阿礼毫不避讳的目光,盯着他妻的目光,真他娘两记嘹亮的耳光,这信任也真他娘的便宜。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竟没有察觉。

拳头愈攥愈用力,邵项元的四指几乎陷进肉里,筋脉在手背上不断暴起。

协礼闭了闭眼,苦笑道:“断便断了。这双手,这条命,不都是刀山火海里偷来的么?”

相识二十一年了,看见阿元眼底怒色的那一霎,协礼一早明白他此刻来意。愧疚并未汹涌而至,反倒觉得平静,解脱后的释怀和快意。

邵项元怒道:“你若是对我不服,大可说个明白,将她扯进来算甚么男人?当日也是我没防备,叫你这怂包去接亲。”

是了,当初不是自己去接亲该多好?协礼握拳,诘问道:“当日是你说这婚事乏味,宁可操练也不去京城,摆将军女婿的谱,强龙地头蛇,好大的威风!如今又扮什么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又怪起我来?”

邵项元冷笑道:“怪你你还有命么?”

协礼盯着他——变了味了,少年时为一把虎头枪下死手,如今却是他在上、自己在下,军令如山。裴大总管死了,薛大将军老了,窦都督和其他旧将总有一日也会老,那时由谁持节,由谁守雁门关?蜀魏后继无人,几近二世而亡,江东万世延光,是因为周瑜薨,有陆逊出将入相,黄盖陈武卒,有凌统朱然继往开来。

阿元会是陆逊,但自己什么也不算。

协礼又坐下了,愈发烦躁,不停扯着襟领,拿出随身的银扁壶,对嘴胡乱浇了几口,酒液淋淋漓漓地泼了一身。

协礼将扁壶递去,项元默然片刻,还是接过尽饮。可入肠并非烈酒烧口,反而甘波雪香,缱绻缠绵,似月光照进空潭水面——是桂花醑。

邵项元才刚松开的拳头又攥紧了,胸腔下血液在翻涌,灼热刺痛。“桂花醑?”

夜风从窗隙里钻入,吹得烛火乱晃。协礼极其疲惫,将手臂挡在额上,怔怔望着墙上阿元被烛光拉长的倒影。

爱她——算爱么?对她开不了口。但就这么龟缩一辈子?他秦协礼也不能够。若这场情难自控的大火永远救不下来,不如通通烧个干净。

协礼望着墙壁,怔怔道:“阿元不知道……我喜欢桂花醑很久了。”

邵项元掷扁壶在地,酒液汩汩流出,渗入砖缝,一滴两滴,漫长地漏尽。

“你不配。”他拦腰抱起筠之,起身向门外走去。筠之睡熟了,轻罗衫袖垂落,一段莹白手腕,海棠隔雾看。

门没有关。北风呼啸着从廊下灌入,案上蜡烛灭了,房中陷入一片死寂。银壶囫囵滚到协礼脚下,当中残液已空,桂花香气也弥散殆尽。今夜后,再买桂花同载酒,可还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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