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办公室正在开会，室内氛围紧张万分，这时候沈案的窃听突然响了一下，紧张的气氛出现了一点裂痕，大家绷得紧紧的情绪一下子也松了些。

众人甚至心中都有些感激这***。办公室出现了短时间的***动，借着这一会儿，换姿势的换姿势，咳嗽的咳嗽，擦透视的擦透视，喝水的喝水。

总编也有意让大家放松一下。这案子虽然严肃且棘手，让大家一直绷着也不太好。于是过了两三分钟，看大家都调整得差不多了，他才清咳了两声，先是说

“小沈啊，开会的时候窃听还是静音比较好。”

语气却没带责备。

沈案从善如流

“总编，已经关机了。”

总编点了点头，又恢复了一开始的严肃。

“这一次的案子大家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这是咱们报社最近两年最重视的案子。”

“现在纸媒的状况大家都清楚。我们跟新媒体比唯一的竞争力就是严肃性和真实性，所以这次务必要拿到最真，最深的一手采访资料。”

“另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和平医院的这事，背后牵扯可能不小。

做新闻的，这点敏感度我相信大家都有。要深，但也不能太深，不然会有麻烦。”

总编顿了顿，最后总结性地说

“这次就沈案负责东宁街那边。”

“林同致，你去第一人民医院，那里你来负责。”

林同致赶紧坐正严肃点头。

“这是最不能出差错的两个部分。剩下的就杨杨去吧。”

下面一个干练的短发女青年闻言也点了点头。

散会之后已经快十一点了。沈案从报社办公室出来，走到停车场。夜深人静，报社除了办公室亮着灯，其他地方都一片黑暗，树影幢幢，静寂中唯一的声响，是外面大马路上偶尔有车呼啸而过。

报社园区外的沪市城区，却是华灯初上，灯红酒绿，一片喧嚷。衬得这里更阒无人声。

沈案看着远处的炫目霓虹，愣了一会儿。

万家灯火……这繁华又掩盖了多少罪恶和悲痛。

做新闻记者三年，沈案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触。

和平医院是私立医院。在沪市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开一个部门齐全名声在外的私立医院，和平医院背后的资金和势力，不言自明。

三年前，和平医院曾因为医疗器械检查不达标，而被相关部门要求整改，只是那一次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事情很快被压了下去，没有给和平医院造成任何实质上的负面影响。

一年前，和平医院因为医疗器械老化，工作人员资质不符，连续出现医疗事故，其中有几起后果非常严重。这才引起相关部门介入调查。

只是沪市这么多的报社，却没有一家在报道这些事情。

最终和平医院象征性赔了点钱，关门整顿了三个月，官方出了一个调查公告，就草草了事。

背后到底有什么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受害者到底有没有获偿？

都没有人再关注。

这其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两个案子，就是这次沈案和林同致负责的部分。

黑暗中林同致走了过来，按着他一直以来的习惯，点了根烟。

打火机的声音啪嗒一声，惊扰了寂静。地下停车场门口，除了楼上办公室白炽灯投下来的微光，就只剩一点红色一明一灭。

“医院那边，你自己注意分寸。处理不了打电话给我。”

林同致叼着烟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沉默。

过了许久，办公室人都走完了，灯光灭了。林同致的烟也只剩下一个屁股。

沈案伸手拍了拍林同致的肩膀，转身开车去了。

/

东宁街在沪市最东边，接近于城乡结合部，离沪市市中心很远。

沈案第二天自己一个人开车过去。车停在住宅区外面就开不进去了，只能下车走路。

东宁街区的路错综复杂，七扭八拐，路面狭窄而凹凸不平，建筑垃圾处处可见。

不是亲眼看过的人，很难相信这里也是繁华的经济中心沪市的一部分。

不过对沈案来说这样的环境并不很陌生。

他只带上监控录音器，跟着资料上的指示在蜘蛛网一般的小巷里左拐右拐，终于在东宁街区的深处找到那座破旧的三层小居民楼。

沈案不轻不重地敲响了底层六号的房门。过了十几秒都无人应答。

沈案耐心地等着，又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正要伸手再敲一遍，门却突然向内打开了一个小缝。

室内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窗，黑漆漆的，门缝里露出一个瘦弱女人蜡黄的半张脸，还有一只枯寂的眼睛。

那眼神满是仇恨和防备。

女人声音很尖

“你找谁？”

沈案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尽量放轻声音

“您好女士，我是沪城日报的记——”

“咚！”的一声，门被狠狠地甩上。

那个尖厉的女声隔着门吼道

“滚开！滚！你们这些苍蝇！畜生！我们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们的尸体都吃光才罢休！给我滚！”

屋内传来小孩惊起的哭声，于是骂声戛然而止，忙乱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远。

沈案面不改色，转身，就在这栋居民楼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耐心是干这行的人最不缺的品质。尤其是那种等着别人受不了而主动接受采访的耐心。

他这么想着，又一次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过这次沈案没有等多久。

只过了五分多钟，那门就被火急火燎地再次拉开，那女人披散着头发，满脸惊慌，身上居家服都没换下，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看样子也只有两三岁，此刻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正躺在女人怀里昏迷不醒。

这孩子一条腿的裤管空空荡荡。

沈案站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情况，走过去拦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女人。

“滚开！你们这些吃人血馒头的畜生！你们是人吗？我儿子都这样了！你滚——”

“我有车。”

沈案低声说了一句，没有去理女人的***和嫉恨愤怒的神色，直接伸手过去接那人事不省的小孩，

“给我抱着，别耽搁时间。”

女人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本来不肯给面前这个从没见过，但想必和以前的那些人也是一丘之貉的青年。

但她抬头，对上沈案深沉的眼睛，那眼里只有冷静和安抚，她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就轻了。

沈案对她点了点头，抱着小孩就往街区外面停车的地方跑去，女人也连忙跟在后面。

送医送得很及时。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烧，医生说晚来一会儿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女人呆愣愣地靠在旁边的空病床床沿边，看着小男孩儿插着点滴管的瘦弱手臂，一言不发，慢慢流着眼泪。

小男孩应该经常上医院，手臂上青青紫紫，都是长期输液留下的痕迹。

沈案也陪着坐在病房里，不过他是坐在病床里一把小凳子上。

眼下这种情况，他一直也没有开口说话。

走廊里护士的叮嘱声，其他病房的痛呼***声，各种仪器的叮叮咚咚声不绝于耳。这个病房却格外寂静。

透过窗户看去，外面太阳越来越炽烈，已经接近中午了。

“你刚才说你是记者？”

女人突然木然地开口了。

沈案抬头，衡量着语气，尽量柔和地回答

“是的，钱女士。”

钱女士似乎冷哼了一声，接着说

“学历很高吧？长得挺帅的，结婚了吗？”

她没有等沈案回答，就继续道

“我儿子才三岁，”她语气急促了起来，但还是努力克制着音量，害怕吵醒病床上的小男孩儿。

“他这辈子都不能自己走路去上学。”

“他也不能结婚，没人愿意嫁给一个残废。他也找不到正经工作……他一辈子都不能像你这种人一样，春风得意，拿着录音笔到处去堵门，像审犯人一样审受害者，对着罪犯溜须拍马，极尽逢迎，把别人的悲惨遭遇写在没有一句实话的报纸上变成你的作品！”

“记者？记者有人性吗？媒体有人性吗？如果你们真的想要真相，想要你们口中冠冕堂皇的正义，为什么不去堵那个误诊的医生？为什么不去堵和平医院的负责人？为什么不去堵相关部门的调查组？？？”

“你们只会欺负受害者吗？啊？？？告诉我！！！”

小孩儿被吵醒了，哼唧起来。

女人立马住了口，低头去看小孩儿地情况，又轻声细语地安慰起来。过了几分钟，小孩儿才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从头到尾沈案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不忿或者生气的表情。

这时候他才终于站起来，走到病床边，从文件夹里拿出来一沓资料。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此刻却带着几分沉重的坚定。

“钱女士，我是沪城日报的记者，我叫沈案。

“这里面是我入行以来做过的几次大型报道。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希望您可以看一下里面的内容。

“我从来没有过所谓维护正义，追求真相的雄心壮志。

作为记者，我唯一能保证的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报道，不会有一句不真实的描述。”

他顿了顿，

“既然小朋友生病了，最近几天我就不来打扰了。很抱歉给您和您的家人造成的困扰。”

沈案最后鞠了一躬，把那资料轻轻放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自己的名片压在最下面。

/

东宁街区距离沪市中心还很远。沈案开着车在环城高速上，心里有些烦躁，那小孩儿空荡荡的裤管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响了。

沈案把车停在休息区。

是刚才那个女人。

“沈记者，我们可以聊聊吗？明天或者后天。”

沈案重新打起精神，很快回复

“可以的。明天下午三点钟怎么样？我开车去接你。医院那边，我会让我们同事过去照顾。”

“麻烦你了。”

东宁街这边总算有了些进展，沈案手里拿着窃听，一时有点愣神，无意识地翻到和关夜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昨晚。

沈案正在犹豫要不要发个消息，窃听就自动推送了一条娱乐新闻。

“#新 郑导新剧《明宫烟云》近日开机 演员阵容和定妆照首次公布。点此看详情——”

沈案不自觉地点进那条消息。

关夜的定妆照拍得相当漂亮。

她穿着明制的汉服，妆容古典，眼神透着一丝哀伤。背景里是一株荼蘼的海棠花。

左上侧用古典字体打着“关夜 饰 薛如月”。

沈案又往后翻了两张。

“邓宇泉 饰 景王刘升”

沈案没什么兴趣地对那张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帅脸一扫而过，继续往后翻。

定妆照的发布顺序是先女角色，后男角色。

单人照片全部翻完之后，开始有一些贴合剧情的多人照。

第一张就是关夜和邓宇泉的吻戏照片。

剧组把这张照片放在多人照第一张，用意很明显。

关夜和邓宇泉是这个剧组里人气最高的两个演员，虽然郑导一向不喜欢炒作什么绯闻，但这种小打小闹的借势他也不会完全抵触。

这张关夜明显换了一身装扮，比之前面的单人照，穿得更正式，风尘味也少了一些。

沈案没有特别在意。关夜工作的特殊性，他作为记者，了解得很清楚。

他手指又往后滑了一张。

这一张是关夜和林曦的合照。倒是没什么亲密的动作，林曦一身白衣，正在下棋，关夜文静地站在他身后。只是她看向男子的眼神带着深重的依恋和哀愁。

这张定妆照比那张吻戏的给沈案的冲击还要大一点。

他微微皱着眉，退出图片界面，随手翻了翻官微下面已经热火朝天的评论区。

“卧槽！！！真的是明烟要拍了！有生之年！！！”

“何倩终于要出头了吗！郑导大女主剧的第一女主！姐姐的实力终于要被人看到了！”

“原著党表示选角都好绝啊！！！尤其是薛大人！我看小说的时候脑补的就是这张脸！”

“这个林曦是新人吗？没听说过啊。娱乐圈有此等***我居然不知道？”

“正主在这里@林曦L，京大高材生，21岁，律政先锋，你值得拥有！”

“邓宇泉演景王我真是太期待了啊家人们！谁懂啊！邓宇泉早就该演这种权欲熏心的疯批角色了！”

“关夜……这很难评……”

“真的希望某些毫无演技的综艺流量咖远离正剧#微笑”

“夜夜勇敢飞！我们小夜星永远是你的后盾！郑导也认可了我们夜夜的实力，某些酸鸡可急坏了！”

“我只能说控评是非常败坏路人缘的行为#流汗黄豆”

“郑导的剧也会缺投资吗，怎么什么人都有啊……”

“啊啊啊啊啊啊关夜为什么和我们家小邓有吻戏啊！太晦气了！跨火盆！”

“关夜到底怎么你们了？一直骂？洗脑包吃多了吧！”

“其实……关夜定妆照还不错……这是可以说的吗……”

……

沈案看了几条，就烦躁地锁屏，把***丢到一边，一只手扯松领带，闭着眼靠在驾驶座生闷气。

那是什么眼神……演的还是真心的？关夜演技有那么好吗？

不过那个林曦确实长得挺帅的。

啧……什么叫晦气？和关夜拍吻戏还晦气上了？邓宇泉又是什么东西……

转念他又想到和平医院的案子，眉头皱得更深。

林同致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林同致一向性格有些急躁，而且他对记者这个行业……有些固执。沈案很怕林同致走极端。

虽然这次林同致负责的不是受害者一方。但沈案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担忧。

男童误诊截肢的案子目前看来有了一些进展，但后续如何还是未知数。加上总编说过的，不能太深……

思绪繁杂之时，冷冰冰的***又突然响起。

沈案故意让它响了好几声，才抓起窃听，接通电话时，声线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

电话那头是总编焦急到几乎破音的声音。

“沈案吗？你马上去第一人民医院一趟，林同致那边出事了。”

/

正是中午，太阳毒辣不堪。沈案到的时候，医院住院大楼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人声鼎沸，各种鸣笛声，警车声音，警察拿喇叭维护秩序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让闷热的天气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停车的时候沈案就看到了警车停在门口。当下看到蓝黄警戒线，他快步走进去，拨开人群，来到警戒线边缘。

人已经被抬走了，地上只剩下警察用粉笔画下的人形轮廓，还有一大滩已经被烈日炙得干涸的血迹，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飞绕。

沈案感觉世界好像都乱套了。他手指有点颤抖地伸进兜里摸窃听，这时候一个穿***的警察来到他身边

“记者？”

沈案转头看着这位警察。他向沈案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警官证。

“林同致的同事是吗？他在做笔录。法律上应该和他关系不大，跟我来吧。”

那警察把“法律上”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说完这几句话，他就自顾自地往人堆外走去。

***空调开得很足。警察对沈案态度还不错，甚至有一个还给他让了根烟。他干笑了声说自己不会，那警官也就没再坚持。

林同致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睛里也没什么人气。

沈案没跟他说话，只是和几个警官道了别，就出来开车。

林同致坐在副驾驶，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压抑。

最终林同致没忍住，哑着喉咙开口

“沈哥，我……”

“闭嘴。”

沈案冷冷地回了一句。

“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