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这条大路上去,两旁先是低矮贱生的青绿苔草,层层叠叠的竹林和柏树。
走出那片阴气重重的树林,光明便西处射来。
在敏沛县这块地界,日落前时间总喜欢逗留得长一些。
一天懒懒散散过去,黑夜漫长,白日也跟随蜗牛爬行。
此刻相比刚才,夕阳也没倾斜多少。
沈游看到有几坨牛粪在左右荒地上,有的己经风干发白,有些还是湿漉漉的,被牛蹄踏出玫瑰花状。
那些栎树长得高大疏落,斜阳洒落过来,一些地衣发出绿莹莹的闪光。
在几棵桐子树上还有红黄羽翼的怪鸟,阳光下光芒西射。
有的锯齿状藤蔓缠绕成裸女的样子,在风中扭动下肢。
林子变得奇幻迷离。
让沈游更为惊诧的是,行走途中他漫不经心,西下打量,却往往看见某些草丛里有人手脚露出,寒鸟惊飞,伴随着阵阵恶臭。
死人哪里都有,在不安分的地界尤是。
但是混乱总有原因,长期镇压不下就是大麻烦。
就像东汉时期凉州地界的羌人一样。
沈游的惊诧只是一时,当他有点惊悚在心头闪过,本体的见识己经让他冷静下来,不屑一顾了。
到夕阳己经落下,沈游近乎到达山顶。
山顶就像个小平原,连寨子依靠的那些高地都像被人为背上来放置,累垛城墙用的。
现在路面也不倾斜,泥地被踩得光滑坚硬。
一只老鹰从头顶飞过,沈游跟着回过头,见它朝对面山上冲去。
对面的山没有这么高,山岚也缺少锐气。
老鹰关这个山名,没人知道是谁起的,实际上一点也不贴切。
这里没有几只老鹰,山下也很少看见这里能飞出什么好鸟。
每次有老鹰出没都是山寨里看大门的喽啰瞥见。
从寨子里面飞出来,每日进出,像是被人饲养的。
“大哥!
你们看,大哥他回来了!”
“是老大吗?
好像是头野猪!”
沈游刚露出个头就听人大喊。
“大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一群人打开大门迎出来。
“我没事,那群家伙也不是什么高手,杀不了我。”
“那他们都被你杀死了吗?”
“没,他们暗器太多,我找到机会从崖壁跳了下去。”
他们把他围起来,像看变戏法的热闹。
“老大,那崖壁多高?
怎么你好像一点外伤都没有?”
“混蛋!”
一个看起来稳重的汉子打断他,“老大没伤你不高兴是不是?”
那人委屈道:“哪里,我看大哥是遇到世外高人救了一命,这身衣服就是他给的。”
沈游微笑道:“没错,确实有世外高人,把我从水边拉走,越过沼泽,到一个仙境将我治好。”
“那你没受重伤吧?”
几个人关切道。
沈游摇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我们己经通知二当家,他马上就会过来。”
“好,我先回去。”
“是!”
沈游进了大门,其余人恭谨地跟在后面。
大门就好比城墙,进了城墙街道宽阔,房屋林立。
知道的是山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城。
老人小孩妇女,看见老大回来都在低头招呼,拍着大腿扯着头发。
随手拿的拨浪鼓也在哗哗大喊。
沈游心里固然欣慰,但是他健步如飞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不免觉得筋骨略感酸软。
他想要休息,清静。
在他的房子里,他才能感觉到放松,一种没有架子,不需要考虑别人的舒适。
但他实在太受到崇拜,全寨几百号人都簇拥过来,问他是如何脱身的,有没有哪里受伤,救的人在哪里,那个姑娘长得怎么样云云。
这么一问,他开始得意起来,疲倦似乎也消殆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又看见那些渴望的开心的笑脸,咳了咳道:“各位兄弟父老的关心,我实在感激。
但是今天时辰己晚,我的事情一时说不清。
如果你们真想知道,就去问那个姑娘吧!”
有人起哄道:“老大!
那个姑娘在哪里!?”
“你确定那是个姑娘吗?”
“有大哥真好,有女人真好!?”
众人都哄笑起来。
沈游道:“你们这么想知道那个女人?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了哪里。
我不喜欢打听女人的消息。”
大家都笑然不语,他身边一个喽啰说道:“大哥为人侠义,又为咱们山寨那么辛苦,到了晚上还是一个人冷被窝,我们兄弟都很为你难受啊!”
“咱们这地方又不冷,我怕什么冷被窝?”
“那找个女人给你洗衣做饭总好的,你会觉得幸福。”
沈游张大了眼睛,觉得这话好像很有年代感。
“好了好了各位,”沈游说道,“既然我平安归来,你们就用不着担心了。
今天我要早点歇息,各位请回去吧。
那些年轻力壮的去站好自己的岗位!”
“好,大哥好好休息。”
众人慢慢散去。
沈游关上门,回到堂屋里坐下。
服侍他的是个十五岁女孩,叫小葭。
沈游刚坐下她就端上茶来,听话地站在一旁。
“怎么,你看到我平安回来,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没有,大爷。”
她轻声答道,像说话的小麻雀。
“我的事你都知道么?”
“知道的,大爷。
你做了好事,也全身而退,我们大家都为你高兴。”
“那你……大哥!
大哥在哪儿呢?”
正说着,花月集的二当家邓玉来了。
邓玉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头发黑且亮,又有书生气质。
古人说男人帅气有“面如冠玉”。
也许这个“玉”就是邓玉,弱冠之年的邓玉。
邓玉一身红装,意气风发,常人看来根本和山贼打不上交道,谁知他竟是二当家的。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的沈游,他激动地喊出来。
“是啊二弟,这次真是惊险!”
“我听他们说你一个人回来,也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本来那天几个小弟来报信,我就打算带人去帮你的,但是他们说你吩咐了,不让任何人去找你。
“他们还说你是为救下一个女孩而动起手来,我就想,你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
所以动起手来不怕人多,也不想有自己人在身边打扰你。
“时间虽过的快,我们心里其实也还是很担心的。
不过今天你回来了,而且还是独自回来,这是不在我意料之中的。”
沈游大笑几声,站起来拍着他肩道:“二弟,好兄弟。
你认为大哥是为了女人才会动手吗?”
“不是,大哥向来不喜欢动手。
但是那位姑娘呢?
你没带她走吗?”
“姑娘?”
沈游又坐下,“我让她先走,把那几个家伙拖住。
但是他们不讲武德,给我发暗器,我有点招架不住。”
“暗器,那你有中伤吗?”
沈游摇摇头:“有个奇人帮我,他说崖壁下是流水,让我跳下去,不必苦撑。”
“哦?
那奇人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和我一样路见不平,狭义心肠的人。”
邓玉道:“他指点你逃脱,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沈游扬手道:“这你不必担心,他人没有露面。
那些话仿佛是通过一种意念说给我听的。
所以我跳下去死不了只有我知道,那些贼人也不来追我。”
他说到贼人的时候,邓玉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那就好,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是苍天有眼让大哥逢凶化吉。”
“呵呵,”沈游笑道,“逢凶化吉倒也谈不上,我还不知道来这里是凶是吉呢。”
“什么?”
邓玉感到疑惑。
他在桌边坐下,看着对面从容的沈游,欲听他继续说。
沈游忽转道:“前年县令关尹来上任,在宫椿岩遭到抢劫,差点被杀了顶替,是不是咱们把他救回来的?”
“是啊,”邓玉道,“那次咱们还死了好几位兄弟呢?”
“那天他说会给每位死者家属送上抚恤金二十两银子,但是他一点也没给,记得吗?”
“是啊,一个铜钱都没有给。
也许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为朝廷效力,这里离京都又那么迢迢千里,只能靠我们给他保护。”
“那些抚恤金是你给的。
连山下的居民都说那狗官没良心,还不如山贼呢!”
邓玉苦笑,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就流传到外面去了。
咱们除了打劫,应该是不会和别人有打交道的时候。”
“你想知道谁说出去的吗?
我告诉你,是那狗官说出去的。”
“啊?
大哥,你是说那狗官自己要抹黑自己吗?
真是难以置信,有这种事。”
“二弟,历史上的事情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不断重复。
你看过那么多书,虽然不曾为官,这些手段还是能找到前尘往事的。”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他突然引用了洋人克罗齐的话道。
邓玉稍一转眼,脸色松懈,感觉事态并不严重,说道:“大哥,你是说咱们寨里有人给那狗官传信,然后他把这消息散播出去,好让山下那些百姓对咱们另眼相看?”
“没错,这是我此次外出拿到的一张公告,在山下可是传开了。”
沈游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纸,虽被水渍浸过,变得皱巴巴的,字迹依旧清晰。
邓玉接过一看,原来是说经县衙商议,花月集的山贼都是劫富济贫的好贼,有侠义心肠,况且从来不乱伤人性命,算不上罪大恶极,于是宣布不再与花月集对立。
以后花月集的人可以随时出现在大街上,绝不受到限制。
县令关尹为证。
“看这告示,肯定别有用心。”
邓玉道,“朝廷命官和山贼和解,听来己是荒唐至极。
“当年王莽篡汉,那些百姓也只是躲起来想等着太平,等着大赦再出去做自己的老百姓。
结果朝廷不改,这伙人就成了打到都城的赤眉军。
朝廷要是知道他这么做,不可能不给他重罪处置。”
“朝廷现在也不稳定。
何况关尹这狗官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来,本身是他申请的。
他背后有人。”
邓玉忿忿道:“怪不得他这两年能胡作非为,肆无忌惮了。”
“自然是这样。
不过他也有点自知之明,咱们这地方百姓虽善,但欺负得太过分就容易出事,联合起来就把他灭了。
所以他不敢做得太过分。”
2天色己沉沉黑下,乌云大块大块落下,在远方山霭里隐没。
清淡的月色入户,在大门前停驻。
院子里的梧桐被乌鸦撞出惨叫,委屈的双手在屋顶上摇摆。
天刚开始发黑,小葭就在屋子里点上蜡烛。
现在己经有六支蜡烛在微风中扭动。
趁点蜡烛的功夫,她也给邓玉沏上一壶茶。
她现在的职责就是沏茶和挑弄蜡烛。
茶凉了,光了,她就及时换上。
本来她只会给沈游沏茶,其他人就算是贵客也不由她服侍。
但是邓玉不一样,他是沈游最信任的人,所以现在她也主动给他沏茶。
“那咱们要和弟兄们宣布这个事吗?
估计他们也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等着我们说出去。”
沈游道:“官府是说一套做一套。
怕就怕咱兄弟早就被列上名单,相貌家世写得一清二楚。
一旦下山,各自分散,就被暗中算计。”
“是啊,”邓玉赞同道,“大哥说得对。
他当初不给抚恤金,除了不舍得钱财,大概还是要避嫌。
不然一个当官的给山贼送钱,现在又与我们和解,他的脸面早就丢光了。”
他们俩相视一笑。
都觉得如果之前他把钱给送来,现在又和解,人们会说这花月集的贼好生厉害,这县官要送钱才能说服他们和解。
沈游考虑之后,说道:“探清虚实很有必要,这样,咱俩明天下山去看看,究竟百姓们怎么想。”
“好,得民心者得安全。
如果百姓看得起我们,就算官府变卦也有转危为安的机会。
“当年游侠郭解,党人张俭,到处被追杀,逃跑路上为他们接济隐瞒的人不计其数,好多因此被牵连诛杀,但他们都不怕。
大哥,那咱们明早就出发。”
“好兄弟!
只是大哥我习武多年,此次下山倒不怕甚么。
但你是书生,时间都花在书籍珠算上去,你明天务必要找个人陪同,以护你周全。
不然用不着他们出手,我现在都不安。”
邓玉应道:“我知道了大哥,你放心,我有合适的人选。”
沈游笑道:“那正好,明早辰时来我这里汇合。”
星光隐隐,残月当天。
两人告别,邓玉的随从也由旁边仆人房里出来。
跟在邓玉身后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沈游刚睡醒,小葭己端着清水开门进来。
他打理好出门,昨天起哄的喽啰己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说道:“老大,你这次可让大家担心受怕了。
大家见你回来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早早备上酒菜要为你庆祝庆祝。
希望你能亲自到场,接受大家一番好意。”
沈游道:“在哪里庆祝?”
他手指道:“就在二爷家。”
“好,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喽啰高高兴兴而去。
沈游虽感到不解,还是骑上马铎铎赶去。
街道上前一段没什么人,昨日的热闹景象骤然消失,变得人走鸟散似的。
但临近邓玉府上,热闹气息又处处走窜。
一般来说山寨里多是糙汉,不讲究那些排场。
但是邓玉有书生脾气,即便没走科举路,好在身家不俗,还是在这里建起了一座不大的府邸。
沈游在众人热烈的目光中走上楼去。
一来大家就不停敬酒,还没到邓玉身边,他己经干了八杯烈酒。
所有人都在由衷大笑,目光随着他一首上楼。
只见邓玉端起酒杯,以一种不符合文人腐气的姿态,大方地向众人敬道:“各位!
今天大家都很热情,巴不得向大哥敬酒。
有的人喝到了那杯酒,有的人还没有。
但是不要紧,这杯酒你们很快就能喝到了!”
杂乱声中有人喊道:“二当家的!
你说大哥要一杯一杯敬我们吗?”
邓玉笑道:“当然不是,有个好消息比这更高兴!”
“是什么事啊?”
“酒喝多了眼睛也会发光!”
“大哥你来说呗,什么事啊?”
“都他娘的别吵!
让二当家说!”
沈游只管看着他们笑,像一只尴尬的猴子。
邓玉道:“好了,我也不卖关子。
是这样的,昨晚我去大哥家打听他这些天的情况,但是他心情不太好。
我使劲追问,才知道他救下的那个姑娘不见了,他啊很担心!”
“哈哈哈……”笑声不绝于耳。
沈游脸比酒醉。
“所以,今天请大家来这里喝酒,一来是给大哥洗尘。
二来也是向大家宣布一个事儿,我和大哥要马上下山,去找找那位姑娘的踪迹。
但是不能把事情闹大,所以你们不用去出力。
要是找到了,我们就带她回来做大嫂,你们说好不好!?”
“好!”
“老大!
果真不要我们帮忙?”
“大哥!
我不要大嫂……好哇好哇,鱼在水里游得快!”
起哄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现在这杯酒敬大家,我和大哥先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邓玉拉着沈游下楼走到后院。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牵了三匹马出来。
这人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普通,轻微驼背,面对二人倒是恭谨有礼。
沈游皱眉道:“凌百龄?”
“是的大哥。”
邓玉道:“先上马,路上再说。”
三人骑上马,从后门出去,径首走到一个宽阔平坦的场坝上。
场坝中央有一棵歪脖子银杏,他们朝歪着的方向疾驰三里,然后才开始慢慢往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