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凉城,将军府。
说是将军府,不过是个稍微大点,齐整点的院子,在盛京莫说官宦,就连家里有点钱的富商也不会住这样的地方。
那封信岩述只看了一眼,随手就搁案上了。
岩瑭老将军发须灰白,皱纹宛如沟壑,正襟危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刚正之气。
“这信上所言,你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岩述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他爱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给我坐直,像什么样子。”岩瑭面沉如水,岩述撇撇嘴,直起身子。
“新帝登基一月,虽说没有到不理朝事的地步,但也不怎么管事。”岩瑭道:“着实让人看不透。”
岩述漫不经心道:“一个草包而已,有什么看不透的,父亲,您就是多虑了。”
“你与曹家小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若真是如此,措辞怎会如此含糊,这说明他也拿不准。”
“连让曹家小子都看不破,可知新帝绝非等闲之辈。”
岩述不置可否,曹睿那厮说不定是被盛京的花花世界养的满脑肥肠,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讲,新帝确实心有城府,但此人继位本就是今年最可笑的笑话了,还能糟糕到哪儿去。
一个月之前,先皇驾崩,新帝继位的消息传到西北,岩述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这玩意儿也配当皇帝?!
岩述的神情冷下来,他生的张扬,五官锋锐,笑起来时丰神俊朗英气逼人,不笑的时候眉眼压低,自带一股张狂凌厉。
他眼神暗沉沉的,为战场所养育的血气在周身隐隐翻涌,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郁起来。
“他就算明天把这江山给作没了我都不奇怪,确实非等闲。”岩述轻描淡写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岩瑭有点头疼地看着他,知他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件事。
他又何尝不是呢?
岩瑭叹口气,站起来,临窗而立。
“我想奏请回京。”
岩述一怔:“为何?”
岩瑭沉默一下,递给他另一封信:“看看吧。”
“母亲病重。”岩述瞳孔一缩:“怎么会这样?开春不是还好好的吗?”
岩瑭遍布风霜的脸上有些疲惫:“你知道你母亲的性子,肯定不想我们忧心,报喜不报忧罢了。”
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岩述咬牙,信纸都被捏成了一条线:“我跟您一块回去。”
岩瑭张了张嘴,看着岩述紧抿的唇,最终还是撇过脸,什么都没说。
——
盛京,皇宫。
季绫看着案上的奏折,陷入沉思。
夫人/母亲病重,二位将军上奏回京。
这是他登基以来西北来的第一封奏疏。
季绫和岩家的关系似乎很恶劣,平常就一别两宽,颇有几分相看两相厌的意思。
不止是季绫,岩家二位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连三年期满回京述职都时来时不来,托词一大堆,一副盛京空气有毒的模样。
如今大权在握,却刚巧有了回京的理由,实在是无法不让人心生疑窦。
西北乃大夏门户,陈兵数十万,岩家经营多年早就是铁桶一块,先帝把虎符送去西北,就等于直接把那块地盘划给了岩家,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这种情况下不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回盛京?
难道想……逼宫吗?
那天萧承珏给他分析了一堆利害关系,季绫听进去了,可形势比人强,人家有权有人,他哪儿有反驳的余地。
季绫叹口气,朱笔落下,准。
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好处想,或许人家就是单纯回来看望家人的呢?
盛京地段偏南,冬天不怎么下雪,每逢积云天就是一股无孔不入的阴冷。
乾清殿地龙烧的暖烘烘的,房间温暖如春,季绫窝在榻上看书,有点庆幸。
他不挑生活环境,但他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刚来时还操心过没有空调冬天要怎么过,但他忘了,古人的智慧原就丝毫不弱于现代人。
徐正德:“陛下,岩家二位将军求见。”
季绫的目光没有移开分毫:“嗯。”
这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回将军府看望病人,磨蹭到第三天才得空想起他这个皇帝。
不管前因如何,这般不合规矩的举动,季绫身为皇帝,人设还是得立起来。
等了大概一刻钟,季绫才施施然起身,徐正德仔细给他披上大氅。
回京三天了也没抹去岩瑭和岩述的风尘仆仆,二人跪在承德殿,腰杆笔直,像两尊沉默的塑像。
“二位将军这是做什么?”季绫落座,正对他们跪对的方向。
岩瑭卸了甲,仍掩不住一身金戈铁马的气势,他沉声道:
“微臣回京,并未第一时间进宫拜见陛下,特来请罪。”
季绫:“二位将军思亲心切,情有可原,何罪之有,快请起吧,徐正德,给岩老将军看座。”
地板寒凉,岩瑭年事已高,季绫只是走正常流程,并不是真想折腾他们。
“谢陛下。”
岩瑭也不推辞,道:“此次事发突然,我二人心急之下唐突回京,还未谢过陛下体恤。”
季绫:“老将军言重了,岩家满门忠良,二位将军为保大夏安定,常年与亲人分离,岩夫人有恙,自然是要回来看看的,就是不知岩夫人情况如何?”
一番话说的张弛有度,条理清晰,神情也很冷静,适时表达出一点对臣子的关怀之情。
表现无可挑剔。
充当背景板的岩述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曹睿所说的“性情相出,难以揣测”是什么意思了。
这哪里是性情相出,这和岩述记忆中的九皇子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探究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岩述看着与印象中颇不相符的小皇帝,微微眯眼。
坐上这个位置,竟让人变化如此之大吗?
一番谈话不痛不痒,关于数月之前震动朝野的兵权变动,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只字未提。
岩夫人情况不太好,季绫安慰了几句,原本想找个太医跟去看看,被岩瑭婉言谢绝了。
边关主将不可长期离职,二人这一趟回来,是想把岩夫人接到西北去的。
岩瑭其实很纠结,拿不准季绫会不会允,岩家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时候把亲眷接去西北,怎么看怎么居心不良。
可他没办法,他二人长年在外,岩夫人的病本就是忧思所至,如今实在不忍再把她一个人留在盛京,他之所以亲自回来,就是为这件事。
季绫猜到了几分,正待开口,就听一个散漫的声音插进来。
“臣想留下。”
季绫一愣,目光一转,直直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对上。
外露的狂,内敛的稳,眼尾微挑,暗光流转。
是双像狼一样的眼睛。
岩述不在乎能不能直视天子,他定定看着季绫,一撩衣袍跪下:
“请陛下恩准臣留在盛京。”
虽是跪着,但腰杆挺直,满身桀骜,季绫总感觉,岩述是在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他说:
识相点赶紧让老子留下。
岩瑭猝不及防,惊讶地看向他。
岩述面无表情,陈述自己的理由:
“近两年西北无大事发生,有父亲坐镇足够了,我母亲身子弱,受不了奔波,而且边关苦寒,也不利于她养病。”
“臣想留下照顾母亲。”
季绫挑挑眉,这倒是出乎意料。
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岩述,这位传说中的少将军从进来以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低着头,季绫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哪成想是在憋大招。
把岩述扣在盛京,无形就增加了对峙的筹码,季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看岩瑭的神色,他事前似乎没和老父亲商量过。
是突然改主意了吗?
岩述并非临时起意。
父亲一辈子征战沙场,忠良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是人心隔肚皮,外人不肯信而已。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过了,不管是为了成全父亲,还是为了看顾母亲,这似乎都是最好的办法。
况且……
岩述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弧度,眼底却暗沉沉的,偶有流光闪烁,像是战场上一只利箭穿云而过。
这小皇帝细皮嫩肉的,五官明明和记忆中出入不大,却又好像哪哪都不一样了。
有点意思。
这场会面以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结束,待传至宫外,还不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
待人走后,季绫目露思索,道:“去把阿岚叫来。”
不一会儿,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乾清殿响起。
“皇兄,你找阿岚什么事呀?”
少年一身湖蓝色束腰长衫,长发被小巧的玉冠束起,身形娇小,明明只比季绫小两岁,却跟个孩子似的。
当然,十五岁在季绫眼里也确实是个孩子。
季岚五官精致,眉眼深邃,隐约有点异域感,眼睛是很浅的琥珀色,像一汪清透的泉,带着惹人怜惜的纯然天真。
季岚是三天前回来的,三天时间里,已经足够季绫摸清这个小少年的性子。
季绫抹去他脸上一点淡淡的污渍,好笑道:“又野到哪里去了?”
季岚眨眨眼,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季绫无奈:“这么大了还能摔,没事吧?”
季岚忙不迭摇头,蹲下身,把下巴放到季绫膝盖上,他最近喜欢这个姿势。
“我听说皇兄找我,太着急了,在干湖那边绊了一下,下次不会了。”
小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皇兄是在关心我吗?”
从落云山回来之后,他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皇兄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他冷着脸,拒绝他靠近,反而会拉着他说话,温柔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想不想去散步。
明明他以前那么撒娇卖萌皇兄都不肯多看他一眼,他实在太喜欢现在的皇兄了。
季绫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道:“是,你先起来,来人,带阿岚去换身衣服。”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季岚依依不舍地去偏殿换衣服,季绫看着他的背影,膝上还残留着季岚从殿外带进来的丝丝凉意。
关于季岚,“季绫”和他说的不多。
“我少时顽劣,又被有心人助长,等到了最后竟成了一个是非不分让亲者痛仇者快的混账,我对不起身边那些敬我爱我的人。”
国破家亡,连皇帝“季绫”都屈辱至死,更别提他身边的人了,季岚萧承珏之流,无一都没什么好下场。
季绫:“等会儿传膳的时候,让御膳房做糯米鸡和核桃酪。”
宫女红烛笑了:“都是十殿下爱吃的,陛下对殿下真好,奴婢这就去。”
为了杜绝李太后再给他身边塞人,这个大宫女红烛是他亲自挑的,就看中她不像其他宫人一样要么畏畏缩缩,要么谄媚逢迎,忠心会办事。
季绫等着季岚换衣服,随口道:“哪里有个干湖,朕怎么没见过。”
徐正德道:“陛下忘了,那是先帝为您填起来的,就是原来的荷花湖。”
季绫莫名其妙,好好的填湖做什么。
徐正德是宫里的老人,对这些陈年旧事如数家珍:“那年您才九岁,失足落水,先帝气的把那池塘给填了,后来就干湖干湖地叫习惯了。”
啧啧,季绫感叹,先帝是真宠这个儿子啊。
徐正德感叹道:“六年过去,一晃眼陛下都这么大了,老奴记得,就为这事,那年陛下的生辰还被推迟了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季岚换了衣服回来,又迫不及待地趴在季绫膝头,像小动物一样把脸埋进去。
季绫抚摸着少年顺滑的长发,真的有种在撸猫的错觉。
“过两天冬至,萧承珏说要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吗?”
季岚眼睛一亮:“真的吗?”随即他想到什么,又问:“可是冬至宫里要设宴吧?”
季绫:“你想去就去,不用管。”
季岚想了想,摇摇头:“还请皇兄告诉承珏哥哥,阿岚不去了。”
季绫诧异:“为什么?”
季岚羞涩一笑,抱住季绫的腰撒娇:
“阿岚想陪着皇兄。”
季绫一怔,哑然失笑:“皇兄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出去玩的机会可不多哦。”
“冬至每年都过,陪着皇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呢。”小少年理直气壮,拿季绫的话堵他。
季绫看着少年乌黑的发顶,有点好奇,料想“季绫”以前对他也不怎么样,这孩子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黏他?
季绫道:“岩将军回京了,这阵子皇兄比较忙,不能经常陪你,你就和萧承珏好好去玩吧。”
季岚抬头:“是岩述那个大坏蛋回来了吗?”
季绫挑眉:“为什么叫他大坏蛋?”
季岚表情忿忿:
“他打皇兄,不是大坏蛋是什么,我不喜欢他。”
岩述居然打过他?
季绫很惊讶,他倒是猜到了岩述可能和季绫有点旧怨,但什么恩怨能让一个将军不顾后果殴打皇子?而且他也没有听过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只字片语。
连晚膳季绫都在想这件事,可季岚不清楚,又不好问问其他人,只得作罢。
算了,什么旧怨都和他没关系,有点好奇而已。
季绫心大,这事就这么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