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绵绵阴雨持续了将近半月,今天倒是难得的好天气,整个盛京笼着一层清透的阳光,被雨水洗涤过,显得格外玲珑的都城看的人心生欢喜。
但这样的好光景皇宫里的众人是无心享用了。
层层高台之上,侍卫整齐有序,红帔猎猎,下方百官驻足垂首,表情说不上如丧考批,但也是萎靡不振。
今天是夏国新帝登基的日子。
但钦天监的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天气显然没给众人多少安慰。
先帝病的毫无预兆,昨天还能在朝堂上和朝臣大战三百回合的帝王转眼就缠绵病榻,没有给满朝上下一点心理准备,三天之后就干脆利落地断了气。
众人还没从绵延不断的丧龙钟声里回神,遗诏一出,就把整个大夏的文武百官砸懵了。
“……朕九子季绫,承恩雨露,人品珍贵,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继皇帝位。”
九皇子……
您是说,九皇子???
九九台阶之上视野极好,放眼望去,整个皇城尽收眼底,站在高台之上,扪参历井,俯仰胁息,轻而易举便让人生出参天拔地的错觉来。
而让百官失眠至今的新帝,身着龙袍,头戴十二冕旒,站在高台之上久久未动。
他不动,身边的大太监徐正德也不敢动,何止不敢动,汗都顺着脖颈沾湿了衣领。
但文武百官还在下面等着呢,徐正德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轻声道:
“陛下,该去受礼了。”
那人还是未动,微低着头,灵魂出窍了一般。
“……陛下,陛下?”
季绫不是没听见有人说话,从站位来看,那人也确实是在叫他。
只是他这会儿正怀疑人生,没功夫搭理罢了。
明明一分钟前,他还在办公室里加班,半夜十二点,整层楼只亮了一盏灯,他看报表看的入神,突然一阵恶心,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再睁开眼,就站在这个地方,眼睛甚至还没适应强烈的光线,泪腺一酸,眼泪蓄满了眼眶。
季绫视线迷蒙,下意识想擦,胳膊上却传来奇怪的重量。
季绫瞬间清醒。
身上宽大的袍服,头上沉重的冕旒,鼻翼间传来淡淡的龙涎香,他站的地方不知是哪儿,空气很清新,不像那个动不动雾霾沙尘的天。
高台之上气氛逐渐僵硬,徐正德两股战战,几乎给季绫跪下了。
“陛下!”
季绫一激灵,终于抬头,一张菊花似的老脸映入眼帘。
本来徐正德都做好了血溅三尺的准备,不料和季绫对上目光,发现新皇陛下眼睛红了一圈,眼角甚至还能隐隐看到泪光。
这是……触景生情,想起先帝了?
徐正德一愣,旋即心里一软。
料想新帝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一夜之间父皇驾崩,都没有给他伤感的时间就被迫担起大任。
面对肩上突如其来的责任,就算平日再怎么嚣张跋扈,纨绔胡闹,心里也是会紧张不安的吧?
徐正德瞬间脑补了一场大戏,不但为季绫的凝滞找了完美的借口,甚至升起了隐隐的疼惜。
徐正德心里长叹一口气,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至情至性的性子,一时间那股子畏惧也散了不少,徐正德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切莫太过伤心了,保重龙体要紧,夏国上下还指望着您呢。”
这话放在平常徐正德是绝不敢说的,但季绫并未发难,只是长出了一口气,嗓音微哑:
“走吧。”
徐正德更心疼了,忙收拾好神情,引季绫去接受百官朝拜。
实际上季绫只是想不出个头绪,又被这一身行头压的难受,只好暂时按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先把眼下应付过去再说。
皇帝登基是非常隆重的,仪式繁琐,即便因为先帝驾崩突然一切从简,但一些流程还是必不可少。
一天下来,季绫腰酸背痛,肩膀僵的跟木头似的,龙袍都是金线绣制,层层叠叠起码有三十斤,更别提那顶无比沉重的冕旒,压的他头都抬不起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乾清殿,卸下一身鸡零狗碎,季绫缓缓转动脖颈,能听到骨头嘎吱作响。
真该让那些整天说他是工作狂的人看看,相比之下在办公椅上坐十几个小时算个屁。
这已经不是工作狂的范畴了,季绫小幅度摇头,扯着筋络,痛到表情扭曲。
这分明是受虐狂。
一旁的徐正德也心疼季绫,连忙传膳。
等饭的功夫,徐正德叫了两个手艺不错的小太监给他捏肩捶腿。
虽然被人这么伺候有点别扭,但身上的酸痛得到缓解,季绫也无所谓了,终于得空思考他现在的处境。
毫无疑问,他穿越了。
遥想穿越小说流行的时候他还在上大学,也感兴趣过一段时间,不过毕业后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再也没有接触过。
哪成想,一朝猝死,还能赶个时髦。
季绫环视一圈,雕梁画栋,珠石玉奇,帷幔绫罗,放眼望去全是内敛不住的奢华贵气。
季绫在心里摇摇头,这一天的奔波已经让他完全了解了自己的身份。
穿越穿到登基现场也是没谁了,而且貌似这个皇帝还不怎么受欢迎的样子,他接受百官朝觐,分明看见好几个老人冲他吹胡子瞪眼。
季绫自问就是个普通的社畜,没那金刚钻也不想揽这瓷器活,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回去。
但他是猝死穿来的,这会儿说不定尸体都凉了。
季绫叹了口气,皇帝的伙食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山珍海味季绫现在也没心情品尝,草草吃了两口了事。
月上梢头。
用完膳,这一天的安排算是彻底结束了,季绫身心俱疲,上次这么累还是公司刚起步他跟一个项目熬了三个通宵的时候。
季绫大脑停摆,天塌下来也顾不得,只想好好睡一觉。
“太后驾到!”
一声高亢的通传声穿透耳膜,睡觉大业被打断,季绫脸色隐隐发黑,眼皮子一掀。
保养极好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走进来,一身太后服制,衣摆曳地,浑身珠光宝气恨不得在牙齿上镶钻。
“皇帝呀,哀家这么晚来没打扰你吧?”
嘴上这么说,女人却没有丝毫询问的神色,一脸理所当然。
季绫表情空白地盯着空气,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没得到回应,李雪玲一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去抓他的衣服,季绫后撤一步,嫌弃的动作都懒得掩饰。
“这是做甚,莫非做了皇帝连母妃都碰不得了?”李雪玲很不高兴。
她的音色明明没那么细,偏生还要挤着嗓子说话,听的人好生难受。
季绫不清楚这具身体的社会关系,也不想应付这种场面,直言道:“有事明天说,我……朕要睡觉了。”
他不是皇帝吗,睡觉的权力总有吧。
李雪玲眉头一皱:“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母妃说话呢?”
她视线一转,停在徐正德身上,目露不善:“狗奴才,跟皇帝嚼什么耳根子了?”
徐正德飞来横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冤枉啊太后娘娘,这奴才哪儿敢呐,陛下,陛下想必是今天累着了……”
“还敢狡辩,拖出去,杖责三十。”李雪玲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出口的话却是狠厉。
徐正德一脸绝望,三十杖,常人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哪儿经得起这个。
就在徐正德心如死灰时,季绫道:“慢着。”
他对这个太监挺有好感的,今天要不是他,季绫根本没可能走完那一套复杂的流程。
季绫打起精神,对李雪玲说:“什么事,说吧。”
李雪玲冷哼一声,挥挥手,徐正德劫后余生,又是一连串谢恩,退至一旁。
李雪玲道:“哀家之前让你给你表哥寻个官职,考虑的如何了?”
季绫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他不是今天才登基吗?
表面上古井无波:“还未考虑好。”
李雪玲不满道:“这都多久了,安排个职位而已,有什么好考虑的。”
说完,她想起什么,换了副假惺惺的表情,语重心长道:“你如今刚继位,根基不稳,你表哥在朝堂之上也能帮到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再说了,若那岩家父子回来了,你没个帮衬的人,哀家怎么放心的下。”
瞧她那一副自我感动的样,演技也就是个十八线的程度,季绫懒懒道:
“既如此,这官职可马虎不得,朕更要好好考虑一番,为表哥安排一个称心如意的职位才行。”
听到这话,李雪玲满意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哄嘛,她拿捏了季绫这么多年,大哥还让她来试探,真是多虑了。
李雪玲扭着腰走了,徐正德又跪在季绫面前好一番谢,才被季绫屏退。
季绫揉揉脸,把自己摔到柔软的龙床上,大脑放空,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周围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季绫盘腿坐在地上思索。
他这是……又穿了?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是梦。”
季绫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却只能看到一个虚影,季绫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
“你看不见我的。”那声音道。
季绫:“你是谁?”
“我是你。”
季绫一怔,迅速反应过来:“你是皇帝?”
那声音苦笑了一下:“对啊,我就是夏国的皇帝,季绫。”
跟原身同名这事他已经知道了,他继续问:“我怎么会在这?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是夏国九皇子,父皇驾崩时传位于我,继任夏国皇帝。”
这个皇帝有点嘴碎,唠唠叨叨把他的生平事迹都给季绫介绍了一遍。
季绫精炼了一下,大致就是,一个从小备受宠爱的孩子,宠着宠着就长歪了,养成了一副人见人嫌的样子,若他一辈子浑浑噩噩也罢了,偏生又当了皇帝。
在位十年,过程略过,结果就是直接把江山作没了,还是被不及夏国一隅的弹丸小国给灭掉的。
后来他幡然悔悟,用自己的尊严去换夏国百姓平安,被狠狠羞辱践踏了一番,临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却是小国破开夏国城池,大肆烧杀抢掠。
他带着万般悔恨闭上了眼,太过强烈的愿力把现代的季绫带到这里,希望他能重新该写历史,保护好大夏江山。
季绫安静听完,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那声音沉默一瞬,苦笑道:“逆天改命是要代价的,我已经无法入轮回了,所以……”
季绫:“可我不想。”
“什么?”
季绫漫不经心道:“你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就把我带来,我不想当皇帝,我想回去。”
那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确定吗?你要回你原来的世界?”
季绫:“确定。”
知道他不是开玩笑,那声音急了:“可你本已身陨,活着不好吗?”
季绫面无表情:“所以我回不去是吗?”
那人大概极其不解,怎么还有一心求死的人呢?
“生死有命,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太多牵挂,如果这是我的命,我认。”
那声音哽住,又劝了他好一会儿,包括但不限于罗列出当皇帝的种种好处,他撒手不管会导致的后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季绫愣是不为所动。
那声音渐渐染上哭腔,又是好一会儿,连哭腔都弱下去。
“天快亮了。”那声音十分虚弱:“天亮之后,我的残魂将会彻底消散,很抱歉,未取得你的同意擅自做主。”
“但是你看这块土地,它很美,是很多人的家,我已经辜负了一次,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实现未尽之愿。”
“能替我看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声音渐渐远去,像一缕执拗的青烟,最终被风吹散。
季绫睁眼,入目是绣着祥云纹的明黄色帷幔。
宫灯长明,周围静悄悄的,季绫就这么睁着眼睛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微亮,宫人鱼贯而入,动作轻而迅速地为季绫宽衣梳洗。
那些宫女个顶个的水灵,为他穿衣的柔荑软若无骨,有一个大胆的,还偷偷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罢了。
季绫情绪不高,任人摆弄,等照了镜子,季绫才发现这张脸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只是年岁尚小,眉眼带了几分稚气,身高也不足,离他一米八的好男儿身高差了一截呢。
季绫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十七岁,放在他那个时代就是一高中生,此刻却已是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了。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