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一夜没睡,睁着眼等着林延的消息。天亮后才眯了一会儿。起床后全身发冷,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她从抽屉里翻出温度计,试了试表,体温三十八度,发烧了。
这是周六的上午,乔安的五个室友,有三个是北京本地人,回家过周末,另外两个不知所踪,多半是出去玩了。乔安吃了点药,又躺在床上睡下,睡也睡不实,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梦是醒。
脆弱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林延。
这半年以来,她越来越依靠他。可是越是如此,他似乎就越疏离。她不敢贸然靠近,只能每天等着他的消息。他一句问候,她这一天似乎就被点亮了。他冷落她几天,她的人生似乎就灰暗了。
他时不时会带她去酒店开房。一起过夜的时候,她百般顺从。但是只要他不提,乔安也从不敢主动索取。他们开始得太过随意,她担心会因此被他轻看。
朦胧中,乔安听到了敲门声。但是她手脚都没有力气,便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继续睡着。敲门声响了一阵就停了,脚步声渐渐远离,她松了口气。不多久,她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是有人回寝了。
“我不放心她。”门口是林延的声音,“一直联系不到她,担心她出事了。”
乔安猛地坐起来。
门开了,真的是林延,大概是找宿管要了钥匙开了门,进了乔安的寝室。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整个人却憔悴了很多,脸色惨白,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和她相比,他才像是那个一夜没睡的人。两人静静地相望,林延声音有点颤抖:“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出事了。”
乔安鼻子一酸,她说:“我生病了。”
这一开口说话,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出奇。林延坐在她的床边,温柔地看着他,好像在打量着什么奇珍异宝。他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叹息道:“滚烫,好像一个小火炉。”于是找来手帕,先用温水擦拭,又用冰水冷敷。
他问:“吃饭了吗?”
乔安摇摇头。
林延叹气,他说:“你不能这样,总是不让我省心。”于是拿起手机给她点外卖,贴心地点了一些清粥小菜。外卖到了,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替她擦嘴,极尽体贴。
收拾了外卖,林延坐在她床边,叹气道:“你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气我。”林延说。
乔安说:“我没有。”
“我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是这样描写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林延给她掖了掖被子,说:“他们一夜春宵,然后女人生病发烧了。男人被迫照顾她。在女人生病的时候,她在他眼中,既不像情人,也不像妻子,而像一个孩子,像圣经里那个被放进涂了树脂的篮子顺着河流飘到他眼前的孩子。所以他忽然就能想到,要和她一起共度漫长的一生。”
乔安没有读过这样的故事。林延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他如果拿这样的情节比喻当下的场合,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怜惜,因为这种怜惜产生了爱情?
她很乐意做这种爱情的对象。她不愿打破这样的氛围。
“乔安,你不能总是这样,利用我的心软试探我。”林延说着,语气有点忧伤。
“我没有。”虽然生着病,乔安脑子也没有糊涂,她指责道,“你昨天为什么不肯在别人面前承认我?是你在不停地挑战我的底线。是你在不停地试探我!”
林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责备。那个表情如此真切,以至于乔安有一瞬间都感到有些愧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林延的事情。
林延开口道:“对,我是在试探你。“
乔安屏住呼吸。她等着林延对她的审判。和林延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过任何安全感。她觉得自己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抛弃,她仿佛一直等着被抛弃的那一刻。
“我试探你,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给我过任何安全感。“林延看着她,眼眶发红:“我感受不到你对我的在意,我感受不到你爱我。”
“我是在乎你的。”乔安立刻反驳,“你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林延叹息一声,看着天花板:“我觉得我在你的生活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你有你的计划,你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被你安置在哪里。我觉得我好像你房间里的一个摆设,想起来的时候就擦擦灰尘。所以,我想看到你失控,想看到你嫉妒,我想找一些证据证明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我一直是在意你的。我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能证明。”乔安急切地说道,“而且你的感受,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样。我觉得你对我很疏远,我完全感受不到你在乎我。一点也没有!”
林延看着她,轻轻地笑了笑,他说:“你说我们,是怎么到了这一步?”
乔安盯着他说不出话,绝望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来不及躲藏就被淋得湿透。她默默地祈祷着林延千万不要就此和她分手。她这个时刻太脆弱,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林延若有所思,他说:“或许,这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应该进入下一步了。”
林延所说的下一步,就是同居。林延很快就毕业,下个学期开始读研。林延的研究生转成金融专业,根据林延的说法,金融专业和数学不一样,技术含量低,与其在学校里乖乖上课,不如出去多做些实习,所以他打算在 CBD 附近租房子,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实习上。
乔安听了,只感觉庆幸——林延不仅没有和她分手,还主动想要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秋季开学的时候,乔安和林延搬进了在五棵松附近的一个老居民楼的出租屋。那是个颇有年代感的居民楼,小六层,没电梯,乔安和林延的房间在顶层,没有空调。夏末西晒厉害的时候,房间里热得呆不住,两个人只好出去溜达,等到太阳落山了再回去。乔安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幸亏大四保研后,课程也不多。她有大把的时间在林延的出租屋里,打扫房间,做饭,每天等着林延回来。毕业后,乔安放弃了研究生宿舍,完全住进了出租屋,只有上专业课的时候回学校,和同学几乎断绝了社交。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一阵,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林延开始在方信证券投行部实习,一周去四天,和一份正式的工作差不多。方信证券是林延最理想的工作单位,而且这份实习很可能会转化成正式的工作 offer,因此林延十分高兴。为了庆祝,他带乔安吃了一顿价格不菲的日料,晚上还解锁了两人之间的新花样。
第二件事情是乔安一个高中同学保研上了北大,邀请乔安参加北大法学院组织的“律政大咖秀”论坛。这一年的“律政大咖秀”的演讲嘉宾涵盖了学术、政府、以及不同行业的从业者,可谓一票难求。乔安在同学的帮助下拿到了票,一大早就起了床,换乘几趟地铁,不辞辛苦地赶到北大去听论坛演讲。
那是乔安第一次见到尹荷。
从北大辗转换成地铁,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林延难得没有加班,趴在出租屋唯一的桌子上补学校的作业。乔安进门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说明他心情不好,而且对乔安不满。但是那天乔安太过激动,所以竟然没有察觉,进门以后就开始涛涛不绝地聊起所有演讲的嘉宾,尤其是尹荷。尹荷,北大毕业,直接去杜克大学念了 JD,在纽约的国际大所从业,又回到亚洲市场,在香港、东京和北京办公室辗转工作,年纪轻轻就做了管理合伙人,还是罕见的女合伙人…
她很难得地兴奋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见了尹荷,我也有点向往外资律所的生活。不过我知道外资律所招人要求很高,连北大法学院的都要尖子才能进得去。你说我这种普通学校的半吊子,要不要也去试试申请,凑个热闹?”
林延转过身,澄黄的屋顶灯打在他身上,镜片反光,乔安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吗?”林延说。
“嗯。”
林延嗤地轻笑一声,乔安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笑容的意思,林延就问:“还做吗?”
乔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哦…”
她有点失望。
自然是要做的,因为乔安很少拒绝林延的要求。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其实林延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未来。他们对未来的畅享,永远都是围绕着林延。他要做投行,进哪个组,做什么项目,怎么升级,什么时候跳槽…至于乔安以后做什么,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连乔安自己都有点忘记了。
其实乔安的条件并不差。她学校不错,成绩拔尖。帮学校老师做助研,发表过文章。几段实习也都可圈可点。
仔细想来,外资律所并不是她触不可及的。她的未来,可能比林延更值得期待。
睡下还没有几个小时,林延就起床了。乔安揉揉眼睛,看到天色还很暗,连破晓都没有到。
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起那么早?”
林延背对着她穿衣服,说道:“要回公司。”
“这么早?”乔安惊叹,“去做什么?”
“有急事。”林延简短地说道。
林延动静很大,乔安也醒了。她坐起身来,看着林延穿衣洗漱。熟悉的不安全感一点点归位,她感觉房间里面气氛不太好。直觉地,她觉得又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她又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前一天过于得意忘形吗?她看着林延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心里有点慌。
“你收拾行李做什么?”乔安问。
林延说:“有急事,要出差。”
“去哪?”
林延顿了顿,答道:“项目有保密要求,我不能说。”
不多久,林延早饭都还没有吃,就急匆匆地走了,防盗门被大力撞上,林延的脚步在走廊里渐渐走远。乔安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片黑暗,路灯亮着,只在最远的天边有一点点亮色。她从六楼往下看,看到林延打上一辆出租,急匆匆地走了,红色的车尾灯在夜色里很刺眼。
连着好几天的时间,林延都没有回家。
不安感一点点蚕食着乔安的理智。她几次联系林延,林延都说在忙,连觉都没得睡。林延这样说,她便不敢打扰,只能自己在出租屋里,不断地胡思乱想。为了打发时间,她把所有能找到的外资律所实习职位都申请了一遍。
最后一个申请递交出去,她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林延回家了。
他满身的酒气,脸上泛着酡红,不知道喝了多少。一进门,行李箱和提包丢在地上,他把鞋子蹬掉,瘫在沙发上。
“怎么喝成这样!”
“应酬。”林延说,“我去洗个澡。”
热水器呜咽一声,卫生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乔安因为林延回家而感到庆幸,自觉地把林延的鞋子码放整齐,把他的手提包和行李箱都放好。林延的手机和钥匙丢在门口的地板上,乔安捡了起来。
手机界面没有锁屏,乔安拿起来就看到了微信聊天界面。最新的一条信息是别人发给林延的,道 :刚分开就又想你了
乔安感觉心里有什么碎掉了。
她仔细看了看,聊天对象是一个叫夏夏的,百分之百是个女生。再往上看,可以看出来她一直和林延在一起,两个人对话就像情侣一样,有日常的交谈也有轻佻的调情。
控制不住地,她开始往上翻。可是聊天记录似乎没有尽头。林延不是每一天都和她在一起吗?到底为什么会和这个叫夏夏的女生有那么多生活的痕迹!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不多久,林延走了出来。